□张建梅
我有三个哥哥。我出生前,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女儿。
母亲怀我时,父亲总是把我三哥叫到跟前:“儿啊,你妈能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啊?”三岁的三哥,懵懂地信口一句:“弟弟吧。”“啊?弟弟吗?你再好好看看。”三哥瞄一眼母亲的肚子,改口说:“妹妹。”父亲便高兴地拍着他的头,连声说:“小孩儿的眼尖,话最灵了。”
我出生那天,雪后初霁,碧空如洗,阳光洒在屋顶厚厚的雪毡上,闪着耀眼的亮光。父亲早早就把接生婆刘婶儿请到家里,准备停当,父亲就到院子里劈柴。当细微的哭声透过厚厚的窗户传出来,父亲扔下斧头,一个箭步冲进外屋,急急地问:“他刘婶,生个啥啊?”“他张叔啊,是个姑娘,这下你可如意了。”父亲拿出10块钱,进里屋,塞到刘婶儿手里:“他刘婶儿啊,辛苦了,你是我家的大功臣啊!”
那天晚上,从不沾酒的父亲倒了一小盅白酒,抿口酒,念叨句:“嘿,我有姑娘了!我家有穿花衣服的喽!”父亲又将哥哥们招呼到身边,“儿啊,你们仨都听好了,你们有妹妹了,以后你们凡事都要让着她、护着她,都记住了吗?”哥哥们纷纷点头。大哥还挥了挥拳头:“放心吧,爸,谁敢欺负妹妹,我就狠狠地揍他。”一家人徜徉在幸福的喜悦里。
一周后,漫天的飞雪舞了一天,挂钟的时针指向七点。天已漆黑,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坐月子,照顾不了几个哥哥,大哥二哥被安置在大娘家里。母亲身边没了帮手,便自己扣上帽子,捂了围巾,裹上棉袄,推开门,在寒风中抱了一捆柴回来,添在灶膛里,做了晚饭。当我三哥端起饭碗,抬头看忙碌的母亲时,突然尖叫起来:“妈,你的嘴怎么了?”母亲赶紧拿来镜子,发现嘴巴已歪到了一边。刚才忙着做饭,根本没有察觉。
九点多父亲才冒着大雪急急赶回家。父亲说厂里来了紧急任务,心里急得要命,生怕家里出点乱子,这下可好,怕啥来啥,家里真出事了。父亲一边懊恼,一边试图用小勺给母亲喂点水,但水全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更糟糕的是,母亲一急一吓,原本丰盈的奶水没有了,我在襁褓里嗷嗷哭个不停。父亲心疼地开始抹眼泪:“都怪我啊,孩子刚出生,就没吃的了,我这可怜的姑娘啊。”
我家邻居王婶的孩子比我大半年,知道母亲没有奶水的事,每天白天过来给我喂点奶。在那个副食供应全凭票的年月,父亲好不容易托人买来了点麦乳精搭配着,勉强让我能吃饱。大夫每天来给母亲针灸,再加上吃药,喝猪蹄汤,到满月那天,母亲的嘴好了,奶水重又汩汩而来。看到我在母亲怀里喝足,露出可爱的笑脸,父亲又湿了眼眶。
当然,这些都是母亲讲给我的。母亲还跟别人说起,自从家里有了女孩,父亲就变得爱哭了。
一次,父母不知为啥吵起来,吵着吵着,就上升到离婚的话题上。父亲在一边抽烟,母亲在一旁垂泪。我那时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他俩中间,两手叉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你看看你俩,又说离婚、离婚,光图自己痛快了,想过我和我哥吗,你们要是离了婚,我们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多可怜。”语无伦次地说,委屈的泪哗哗地淌。父亲一把将我揽到怀里,用衣袖给我擦着眼泪:“好孩子,不哭了,都是爸爸不好,我和你妈不离婚!我最见不得我姑娘哭,我姑娘的泪啊,都砸在我心上。”说着他的眼圈也红了。
岁月的脚步,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加快。2000年,父亲病了。躺在病床上的他,握着我的手,谈起了我的婚事。他说:“从结婚这事上看,还是生男孩儿省心,就像你哥结婚了,你嫂子嫁到咱家,我和你妈会像对自己姑娘一样对她。可是,你要是成家就得去别人家,那家人对你好不好,就得看你的运气了。我多希望看到你成个家,有个人好好待你,我就没有牵挂了。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他的泪顺着清瘦脸颊不住往下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流泪。
与父亲相伴的二十八年里,他每次流泪都和子女有关,而他的泪,何尝不也重重砸在儿女的心上?
转眼父亲故去二十多年了。清明时节,我打开手机,优美的歌声传来:“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开放,采一朵送给你,小小的姑娘,把它别在你的发梢,捧在我心上,陪着你,长大了,再看你做新娘……”伴着歌声,我看到了父亲久违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