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祖母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05日
  □高绪丽
  想起祖母,便想起老房子;想起祖母,也就想起老房子里那些几十年不变的摆设。祖母很爱干净,可是她晚年的时候,旧家具上面堆积的厚厚灰尘,已经无法掩藏时间的叠加。我去看望祖母,她招呼我:“快到炕上坐下,你这是休班吗?”我一边应着,一边把手里提的礼盒放到炕上。祖母有些不高兴了,拉着我的手,数落我:“下次可不要拿东西了。岁数大了,没什么太想吃的了,多留些给孩子。”
  我坐在炕沿,侧着身子问祖母:“给我讲讲您小时候的故事吧!”祖母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的春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她脸上,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那时,我们姐弟三人跟着妈妈,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哪儿还有什么故事可讲?”同样的情景、同样的问话,在我们祖孙中间上演了多遍,可是,对于那个年代,她到底经历了多少,祖母始终不愿多谈。后来我了解到她父亲的一些革命事迹,了解到她父亲因为身份问题多次入狱,我向她打听那段日子的事情,祖母用一句“那时候,我们都不容易”做了总结,不肯再谈。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九十多岁的祖母不愿意谈过去,却喜欢谈最近。我坐在门前的杏树下乘凉,祖母背着手,溜达着来到我跟前。我问祖母:“去三叔和四叔那里住得好吗?”祖母笑眯眯地念叨着:“你四叔呀,喜欢鸡蛋米饭一起焖。焖好的米饭上面那个鸡蛋还带着壳,我没法下口啊!”我笑了,缠着问:“然后呢?”祖母被我的笑感染了,说:“你四叔说,怕我嫌弃,他把沾着鸡蛋那块的米饭扒拉到他自个儿的碗里吃了,我吃下面的米饭。”我笑啊笑,想想五十多岁的四叔跟九十五岁的祖母一起吃米饭的情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现在再想想,那个场景、那份温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后来,我问四叔,是否还记得同祖母一起吃鸡蛋焖米饭的情景。四叔想了想,觉得这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他跟我讲了一段让他记忆颇深的故事。他小时候,家里成分不好,全家人生活得小心翼翼,四叔经常被同龄人欺负。他年岁小,不懂得收敛脾性,常常同打人的人扭打在一起。祖母知道了,常常带着四叔去向对方道歉,她苦口婆心地劝四叔:“人活着要与人为善。打人的人是心里有怨气,咱惹不起,可躲得起。”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时家里兄弟四个,都是能吃的年纪,祖母怕他们吃不饱,用野菜和着棒子面捏成窝头给家里的男人和孩子们吃,她自己却常常拿清水煮野菜填饱肚子。四叔讲这些时,我看到他的眼里明显有泪光在闪。
  祖父去得早。这些年,天冷的时候,姑姑把祖母接到城里过冬,余下的时候,祖母一直在老房子里独居。闲着没事时,她有时去村里人家串门,有时沿着村里的小巷闲逛。祖母九十多岁时,眼神明显不如以往。我开车回去,在路上遇见祖母,停车跟她打招呼。后来她说,我上车离开好长时间,她也想不起来我是谁。还有几次,我跟她聊了半天,她还是能把我的名字叫错。我才意识到,祖母一下子衰老了。我再跟她聊“在四叔那儿住得好吗”,祖母已经不记得米饭和鸡蛋一起焖的故事了。
  2020年1月4日,活了近一个世纪的祖母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人世。祖母晚年时,我去看她,经常看到她戴着老花镜,在窗边举着大张报纸读报。我以前发表的文章,祖母常常要了去读,读了一遍又一遍。祖母在世时,我还想过,要把祖母的经历编成一本书,让她跟着一起高兴。遗憾的是如今只能把属于祖母的这本书放进我自个儿的心里,独自慢慢翻阅。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