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季节已变换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05日
  □李晓
  这是春天晚上传来的第一声雷,轰隆隆滚过堆积的云层。雷声过后,雨几乎缠缠绵绵下了一夜。早晨,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她说,雨下了一夜,你爸爸冷不冷?你陪我去看看爸爸。
  爸爸已不会再坐在家里那把塌陷的老藤椅上笑眯眯地等着我们了。去年秋天,爸爸的眼睛化作了天上的星星,我在大地上的一举一动,还在爸爸的凝望里。
  妈妈一寸一寸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似乎要把掌中的温度传递给墓碑下面长眠的爸爸。墓碑上镶嵌着爸爸的彩色照片,那是他五十多岁时的照片,头发已花白,笑容中有淡淡的忧郁。爸爸一直是一个忧郁的人,忧郁于他是一层霜色的浸染。墓碑旁有一株桃树,桃花在风中开放。妈妈说,爸爸还在桃花中望着她。 
  78岁那年,一场大病让爸爸在医院住了半年时间。那一年,我以为他挺不过死神强设的关口了,就偷偷去买了一处墓地。墓地四周树木葱郁、空气湿润,感觉有一股一股的湿气在弥漫、蒸腾。这是一处灵魂的栖息地。但爸爸顽强地挺过去了。从医院回家那天,爸爸颤抖着打开房门的锁,双手张开扑向墙壁做拥抱状,老房子里的坛坛罐罐、沙发柜子、床铺窗帘、牙膏牙刷,一切都是熟悉的气味,贯穿肺腑。他对妈妈挥挥手说,快点、快点,给我煮一碗泡椒面。妈妈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泡海椒、泡姜,剁成碎末,给他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一碗家里的面条,让爸爸又满血复活了。
  80岁过后,他在疾病发作之中又陆陆续续住了几次医院。在医院里,爸爸明显感觉到了死亡带来的威胁。常常是同病室病友前一天还被病痛折磨得嚷嚷着要出院回家,或是艰难地吞咽着食物,隔夜就被裹上白布单送到了太平间。在医院里,爸爸一个劲儿地喊冷,妈妈又给他添了一床被子,但他的腿一直在轻微地抖动,传递出他内心的恐惧。
  在家里,爸爸不允许妈妈和他探讨死亡的话题。有一天妈妈说,同一栋楼里的周老头,头天晚上还喝了一小杯酒,第二天上午就突发心梗栽倒在客厅地板上咽气了。痛风严重的爸爸扶着墙起身,挥舞着手对妈妈大发脾气。后来妈妈明白了,爸爸害怕死亡这个话题,他在小心翼翼地逃避。
  在世上,爸爸还有那么多牵挂。他想看到孙子结婚,他要当曾祖父,一家人四世同堂。他还想陪妈妈去一趟北京。爸爸82岁那年,妈妈在电视里看到巍峨的长城,说想亲眼去看看,爸爸说,这不是问题,我陪你去。爸爸还有几位老同事,好多次相约见一见,却因为分散在全国各地不好集合,每当听说哪位老同事告别尘世,爸爸都会难受地摸着起伏的胸膛,喃喃回忆着过去岁月里的点点滴滴。这座城市一天一天在拔节生长,爸爸还想看到更多大楼挺立在天际线下,想去更多的公园呼吸草木鲜花的气息,还想把老家的老乡们组织起来,一月一次聚会。
  更重要的是,爸爸不想离开妈妈的陪伴。每次翻看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眼角下垂的爸爸都会沉入光阴的深水里。他对我说,你妈妈年轻时可是村子里的美人啊。即使年老的妈妈皮肤松弛、皱纹隆起,爸爸还是在心里爱着她。妈妈每一次出门回家,一打开房门,原本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觉的爸爸,总是立刻起身睁大眼睛望着她。在这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儿的季节,在这身体衰老、愁苦相随的风霜年月,爸爸对妈妈的感情,还隐没在繁星之间闪烁。
  去年秋天的那个中午,爸爸突发脑梗,在医院昏迷半个月后,合上了在人世间的眼帘。还有一个月,爸爸就要迎来84岁的生日。妈妈去医院见他最后一面,心有灵犀的爸爸突然睁开眼睛,朝妈妈浅浅一笑。
  爸爸走后的日子,妈妈总觉得骨头里发冷,心里似乎有个窟窿无法填补。她半夜之中常常惊醒,空荡荡的屋子里似乎有风来来回回地吹,那把老藤椅突然吱呀一声。这其实都是她的幻觉。
  春日里暖风阵阵,我陪妈妈在阳台上望云,云的形状如骆驼在空中缓缓行走。妈妈怔怔地望云,说:要是你爸爸还在,我会陪他出门去走走。楼下的牟老头喜欢放风筝,春风里,爸爸眯缝着眼望着空中的风筝飘带,喜欢同牟老头随便聊上几句。而今,牟老头已去了北京,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
  城里季节已变换,变换更多的是妈妈的心。妈妈的心,在季节变换里缩紧了,又镂空了。我能做的,就是帮妈妈把她余生的日子,用陪伴、相随缝缝补补,填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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