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旷野里   采撷一朵小花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11日
  □钟倩

  看到这样一则故事。玄奘法师在西天时,看见一柄东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个僧人听说了,赞叹道:“好一个多情的和尚。”因为多情,所以生病,搁在现代人身上,或许被称作神经病,但在唐代则是至真至情,情不动,一切无从谈起。
  这则故事出自顾随的《苏辛词说》,被文学博士潘向黎引用在书中,并进一步阐释:那柄扇子,足以和普鲁斯特的“马德莱娜小点心”相媲美。那柄扇子,也是布鲁克斯“精致的瓮”,我想。好的文章总能触发思考、打通脉络,潘向黎的作品向来值得细品,也是我喜欢的理由之一。这一大束文章共十二篇,收录在《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中,我一口气读完,顿觉坐拥成千上万个春天——那春天不是从纸上款步走来的,也不是古诗词里层层漾出的,而是内心深处的春天被唤醒,一发而不可收。
  作为慢热型的作家,读潘向黎的书,却迅速升温,不外乎一个“真”字。如果说《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是“如盐着水”,那么这本书则是以情唤情。她有个经典比喻,真情若水,“真实感情的水源和流量,远远比水渠重要。没有水源,就不必挖水渠,先去找水。感情不足,等于枯水期,就读书,就静默,让文字和纸也歇歇吧。”不动感情时不随便写,不硬写,这是通向“真”的第一步,这是她的创作经验,也是全书的灵魂诗眼。
  古诗词的现代解读,既有张炜先生书院授课式的娓娓道来,也有李修行走江湖中的赤诚相见,而潘向黎人生体悟式的沉浸阅读,就好比于时间的旷野里,俯身采撷一朵沾着露珠的小花,恍若有种“猛虎细嗅蔷薇”的感觉,伸手触摸到看不见的生活之美,于细微之处洞察阔大气象,心灵也跟着舒展和扩大。譬如,说怀古诗,她从孟浩然说起,及刘禹锡、杜甫、杜牧、苏东坡、辛弃疾,一圈下来不仅是比较,关键是打破时间的壁垒,从“万古消沉”到“我来吊古”,看到了“自己自在其内”的超越性,“孟浩然是和无数前人一起伤感的,而且他知道同时代的无数天下人在共鸣自己的伤感,而且就在伤感的同时,他已经知道后世还将会有无数人会共鸣。”古人的伤感比我们想象的要浩瀚,只是很多人已经丧失感知能力。同样的,古人的哀愁,我们也未必能懂,张继《枫桥夜泊》,多数人以为是羁旅之愁,潘向黎毅然“翻案”,抽丝剥茧,竟把“愁”分为十个等级,首先是闲愁、轻愁;她旁征博引,严谨考据,简直是为古诗词来了次彻头彻尾的愁绪考古,又从辛弃疾《汉宫春》“清愁不断”到《红楼梦》“风露清愁”,得出“深知身在情长在”,怀古诗是被击中的伤口上开出来的花,归根结底是对“孤独而自由心灵”的确认和慰藉。
  和着岁月读古诗词,潘向黎给予我最大的启发莫过于,古诗词里住着活泼泼的生命,蕴藉着活泼泼的人性。我们都是读古诗词长大的,唐诗宋词乃是“流奶与蜜之地”;以前,我认为古诗词是古人留下的一封信,现在呢,我顿然觉得,古诗词分明是古人书写的墓志铭,字字句句在后人心中回响,因此,那个真字力重千钧,穿越时空依然分毫不减。如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所说,“因为真理是灿烂的,只要有一个间隙,就能够照亮整个田野。”潘向黎最独到之处,在于摆脱刻板思维,力排人云亦云,大胆站出来说“不”,她以文学的显微镜发现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以《女性的巅峰之美》为例,反映女性之美的诗词可谓俯拾即是,她最青睐的则是苏东坡《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万里归来愈颜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好友王巩受到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至岭南,歌妓柔奴自己随行,东坡记录她受了多年苦归来后的模样,他以梅花清香写一个女子的微笑,堪称绝妙,但是,这何尝不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呢?“不为外物所伤,不随世俗俯仰,平和中生机郁勃,淡然中安然自适,表里澄澈,清香四溢,多少自在!”精神之美,超越性别,亦超越时间,抵达“人与天地参”的至高境界。无独有偶,她对“哀感顽艳”的解读令人眼前一亮,古人说“艳美者必聪明”,现代人称“颜值即正义”,她以《源氏物语》为切口,上溯下源,又引顾随“顽顿艳美者皆感之”,揉碎了解释说,“感动人心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从冥顽无知、不解情趣的人到美好灵秀、特别深解情趣的人,都被打动了”。人的美好达到内外如一、灵肉调和,这才是真正的“艳”,也是真正的美人、佳人或君子,否则就是贾宝玉第一次出场时所说的“人的高下不识”。
  古典的春水,缓缓流淌,对后人的最大影响莫过于心灵的回归。潘向黎对苏东坡、辛弃疾的解读很是玩味。她舍得用力气,几乎把苏东坡的所有作品翻了个遍,四千八百多篇文章、两千七百余首诗、三百多首词,由诗及词,条分缕析,把他的一生坎坷说尽,提炼总结出了本色和仙气。前者好说,清旷超脱、飘逸自如、圆润明朗,顿挫兼飞扬、刚健复柔婉;后者归于情字,“有情有思兼其心自远,能将眼前事写出天外韵。东坡每每因昔变迁、人生短暂而思及时间和空间、真实和梦幻、过去和未来、此在和永恒,时时感受到人生行旅的深沉况味,更难得这铺天盖地的恍惚迷离,东坡竟还给他一个铺天盖地:一世界的空灵,澄澈,光华流转,一尘不染。”这样的男神,谁能不爱不敬不膜拜?或许,高人与高人对话才会碰撞出这样的火花。辛弃疾,济南老乡,爱国英雄,潘向黎把他放到文学史里去进行观照,纵横开阖,气象万千,顾随说“笑他分豪迈、婉约为两途者之多事”,周济曰“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才大,情至,这才是辛弃疾。或许有人问,出将入相,大英雄的情在哪里?是“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还是“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纷纷野蒿开”,抑或“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平心而论,这些都有。
  过人的才识、扎实的储备、通透的悟性,是潘向黎解读古诗词的不二法门。但是,她的小说里也有古典文化的精神底色,且不说《清水白菜》《穿心莲》《荷花姜》,她最近发表的短篇小说《兰亭惠》,讲述一对上海夫妇顾新铭和汪雅君,因儿子顾轻舟和女友司马笑鸥分手而心怀愧疚,在一家叫兰亭惠的餐厅请司马笑鸥吃饭的动人场景。点菜、等候、吃饭、聊天、送金手镯,再普通不过的一顿饭,经过潘向黎文学慢镜头的捕捉和定格,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在我的心头升腾。而所有的细笔白描,都是为老夫妇的苦心做铺垫,设宴也好,送老凤祥金手镯也好,看似搞危机公关,初心不过是想方设法要帮帮小姑娘,“她一个人在上海,还是给点儿东西防身吧。给她那个,是千足金的,分量也有了,平时放着呢,保值;万一碰上难处,拿出来,总还可以抵几个月房租。”回到文章开头,那个情字就这样从腕底溢了出来,温暖众生。
  古典的春水,如花芬芳,如水澄澈,如光温暖,有情有义,世代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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