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色河流》
鲁敏 著
译林出版社
□鲁敏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或如涓涓细流,或如滔滔大江,这奔流不息的一生,创造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作家鲁敏的最新长篇小说《金色河流》正是对这一文学母题的当代回响,以流金岁月的温暖光影,致敬激流勇进的当代“人世间”。小说以近40万字的篇幅,借助一个家族40年的沧海桑田,折射出从传统走向开放和现代的东方财富观与代际心灵史。
我所生活的江浙一带,大大小小的民营工厂,几十年的深耕细作,撒豆如兵,各行各业的小老板们,真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大基数的存在。我二十多年前在邮局做企宣时,工作之一就是要摘录剪藏报章上与邮政行业相关的各类资料,既然报纸总被剪得碎碎拉拉,那最好物尽其用,我也就剪下个人感兴趣的部分。当时晚报上经常半个版半个版的,以小道消息的口气抖落这些发财致富者们的各种江湖恩仇与起伏沉浮,直看得我是摇头晃脑,不亦乐乎,满耳朵的铜板响。包括当时的饭局上,人们也会津津乐道地谈论金钱及其所带来的各种“坏事”与“报应”。这或者本来就是一种传统。比如最富民间趣味的元代话本与相关戏曲舞台,包括后来由文人整理和延展的三言二拍等,一多半的故事,必然都有个土财主与老员外,有富贵因果的曲折呼应、此消彼长。
从话本传奇、剧场表演到新闻剪报、席上谈资,以及我们的现当代文学,这里面,总有着重文抑商的顽固传统,有金钱万恶的先天性批判倾向,以及洁癖般的舆论定位与道德推理,无商不奸,为富不仁,冷酷无情的市场规则,金钱对人性的异化与绑架,导致世风的沦丧等等,一切的不满与愤怒都可以推到金钱、商业与财富头上去。这尤其是艺术的母题与强项。当然与此同时,艺术与商业也有着长期的共栖关系与供养资助关系(此亦自古有之,中外有之,不赘述),而处于同一发展场域中的艺术家们也都在共同感受着一日千里的物质进步与结结实实的财富积累,享用着商业文明所带来的速度、效率、技术、娱乐等让人矛盾的“好处”。
多年前认识江南宜兴一个做通信配件的小老板,他对待我们这样的写字人挺客气,客气里,也有着自我保护的疏离感,准以为我们瞧不上他,或者也会想,反正是彼此不通,文人跟商人,从来都是两条道上的。但毕竟相识已久,有天碰巧多聊了几句。他讲到他儿子在海外读书,方向是博物馆还是考古我记不清了,总之对他这一摊子毫无兴趣,同辈亲友家的子侄们,也各有选择,即便有生意头脑,也更愿意去赚取风口的快钱热钱,对他胼手胝足打拼出来的商业模式与路径完全缺乏认同。这位老板年事已高,脸上都长老年斑了,他疲倦又愤然地叹息着,回忆着他半辈子走南闯北、苦心经营的发家与创业史,哪能想到,而今居然无人珍惜也无人接手了。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留意我们几个的表情,随即竭力掩饰着,把话头压下去。他知道,他这样的痛苦踏空,说出来是不太容易被理解的,甚至连伤感也显得不合时宜,在外人看来,不就是家产和生意嘛,我们总会把这一切只视作通往生活的物化“途径”(a way to life),但对他而言,生活的道路本身(a way for life),是生命与全部价值所在——这让我想起那些剪报,里面那些藏头露尾、浮浮沉沉、有离有散的传说,那些长期被想当然、被粗放忽略、被脸谱化和工具化的人物与图景,一直都在另一只镜筒里烟尘滚滚地上演,无数个宜兴老板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倒映、验证或颠覆着剪报上的故事。
宜兴小老板当时那个表情,这么些年过去了,却越来越清晰,总让我一直有种不断加强的抱愧与压力感,我能感知到,他快要离场了,他和他的生意伙伴们,那些斑驳的冒犯式的来路,饱浸金钱气味的大胆思路,左手物、右手贝的利来利往,身体力行、千山万水所推动的商业齿轮与高速轨道……他们这一代人正成为时间里的背影,创造者们离去了,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质与财富,万流归一,汇入大江大海,泽被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作为一个间接的,其实也是直接的受惠者,作为此时此地、目力可达的同代人,我觉得应当写点什么,伸张些什么,为所有这样的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
不过对于主人公穆有衡的这一生,我决定主要截取他最后两年,因为他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创造、从何而来,更要紧的是,他和他的创造将去往何处,将如何在世上存留和影响……此一阶段,为着准备硕士论文开题,重温了海登·怀特关于“主观化”“修辞想象”“被选择”等方面的诸多观念,这些理论是讨论历史写作的,但如果运用到小说里去,似可创造出拟真材料与伪装文本的某种独特魅力。于是想着,是不是可以给文本添加一个执笔者视角,用小说里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来解构主人公在岁月洪流中的传记式素材。这个执笔人的视角与立场,显然会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人物关系亲疏远近、随着文化消费情景变化而不断发生自我转向与覆盖,从小说开头,一直到最后一行,这个叙事套嵌都可以如影随形一直在场。这不只是对“材料”与“文本”的某种戏仿与再现,是多角度的互补与投射,更是想呈现个人生命史的蜿蜒之道,以及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
在确定谢老师的执笔人站位之后,对穆有衡及其儿女们,我舍弃了常见的全知全能叙事,而把小话筒分别安放在他们的领口,随着机位移动,采取限制性第三人称视角。在此基础上,鉴于穆有衡多疑的性格与生理状况,主要以口述录音或内心独白来呈现,而骄傲凌厉的孤儿河山,唯有镜中影像才是她的出口,她的对镜第二人称诉说,构成了另一个声部……技术从来都不是技术,就像形式从来都不是形式。我希望这样可以更加细腻地贴近他们,像贴近河水的纹路——你、我、他、宜兴小老板、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样的创造者,物质的,非物质的,或是涓涓细流不绝,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递相连,那是所有创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间此在的流传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