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人生如河,滔滔流淌,河流的走向就是生长的方向。但是,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不懂得拐弯或停留,一味向前奔涌,疲倦过后极易陷入绝望。著名作家张炜沉潜五年的长篇小说《河湾》,就是一部阐述人生该如何拐弯的精神启示录,以主人公傅亦衔和洛珈隐婚为主线,串联起两个家族的神秘往事,以及身边朋友的情感困惑、精神困境,关涉历史与现实、道德与良知、痛苦与理想。他以绵密而诗意的笔触勾勒出一幅现代人生存的“清明上河图”,愈发彰显向内探索的向度和忧世忧思的情怀。
　　如果系统地读过张炜的文学作品,就不难发现,《河湾》具有某种精神的延展性:《古船》里的隋抱朴,《独药师》里的季昨非,《艾约堡秘史》里的淳于宝册,再到《河湾》里的傅亦衔,塑造的主人公都是倔强而孤独的灵魂,体现作者一以贯之的理想主义追求。当然,傅亦衔身上的矛盾更加凸显,同时他也负载着新的使命——以第三代人的视角回望历史细节和爱恨纠葛,堪称“历史在一个人身上的反映”。他和洛珈是大学同学,在校园干草垛上一见钟情,为了使爱情保鲜进行隐婚,效仿萨特和波伏娃的婚姻模式,开启一场两性试验。他在机关工作,赢得女上司的青睐,获得晋升副局长的机会；洛珈同样优秀,转战金融和经济领域。看似同向而行,两人却渐行渐远。洛珈指使苟全法网络攻击狸金集团事故目击者,也就是保洁员耿杨,傅亦衔彻底失望,与其分道扬镳。
　　在我看来,《河湾》是隐藏在作者心底的一座葡萄园,既有浪漫的爱情,也有冷酷的现实,还有静默的自然,背后是对生态保护和网络时代的双重隐忧,处处体现人文关怀,释放人性光芒。爱情的书写从来都是无比艰难的,但在张炜笔下,爱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字里行间涌动着生命的激情和悲悯。
　　纵深到历史肌理和沟壑,又转身回到当下现实生活,不得不感叹作者的思维力和驾驭力。深挖过去,是为了更好地呈现当下,傅亦衔身边朋友们的生存困境,女上司、老科长、同事生生、圆圆、女体工队员,余之锷夫妇、富豪德雷令、何典、歌手小木澜等,亦是一种镜鉴关系。故事的展开,以余之锷、苏步慧夫妇为圆心,因厌倦刻板的机关生活,他们辞职经商开旅游公司,后来,接手一处河湾,却发现河湾并非想象得那么简单,首先要直面山地“秃斑”问题,就在倾力解决之际,突然闯入的歌手小木澜打破了这里的安宁,与苏步慧激情过后消失,她有了心结,抑郁而死,余之锷离开伤心之地,傅亦衔做出大胆的决定:放弃副局职位,去接手河湾。
　　或许有人会问,河湾是谁的桃花源?又是谁的乌托邦?抑或说,河湾是现代人的瓦尔登湖?其实,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回到内心的安宁,做个独立思考和远离尘嚣的“异人”,“异人是拥有自我的人,他们不在潮流之外,也不在潮流之中,而在潮流之上”,又如何典所说,“一个人哪,也许不需要那么多宏图大志,只要让这一生对得起自己的经历就可以了。”全书开篇讲述朋友燕冲画的《访高图》,和孤单的草寮,文中又多次重复,在于强调高尚品格、高洁情操。作者的苦心孤诣在于一种唤醒,当信息潮涌让人喘不过气,当魔器(即手机)整日呼叫不停,人生这条大河是时候该拐弯了。当然,作者势必拥有深切的痛感,才会把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引人共鸣。“我对某些地方不践约的无耻和无赖早已习惯”“我是从流浪之路上走来的一个少年和青年,一无所有,唯靠荒野”,亦衔接手河湾冥冥中也是一种必然。　
　　“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条河,到时候就得拐弯。”所谓拐弯,是逆向选择,何尝不是一种退却或守拙?作者一再警惕的是拐弯后的自我重建。余之锷夫妇在河湾,之所以以悲剧告终,源自爱的倒置。“爱,这是最不好对付的东西,超低温保存也不行。爱不是冻虾,零下四十摄氏度也无济于事。这个至难之物,像何典面对几十年的籀字那样苦苦研究。”当初他们来到河湾,完全是被崭新的生活所诱惑,到头来却跌入另一个宿命:凿山。作者有个鲜活的比喻,把女人的心灵比作小齿轮,“这类似于一次物理损伤,比如跌碎的瓷器:修复者无比精密地黏合如初,但已经是重新整合的一件物品了。”因为,“谁都不能修复心灵内部,那里密密麻麻的齿轮太复杂了。”哀莫大于心死,同样,爱的流失也会导致心衰,苏步慧以为能从小木澜那里寻到治疗心魔的大药,到头来却是毒药。余之锷在妻子死后离开河湾,不是恐惧于她的脚步声又回来了,而是内心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傅亦衔选择回到河湾,本来打算与洛珈一起,“两条人生的河流合而为一,一直流淌至此,也该自然而然地拐弯了。”然而,物是人非,洛珈不再是“异人”,那个有着血海深仇、与继父反目质询历史的公主,沦为满不在乎的女王,无视欺辱,底线失守,亦衔出走河湾是最后的退守。此外,河湾还有另一重深意,只有回到自然的怀抱,才能真正找寻到生命的安宁,才有可能找寻到做个异人的环境。如作者的肺腑之言,“这是一个不断重复和累叠的欲望的世界,各种欲望。这是一架大功率的粉碎机,它借助人性的特征,就像遇到了一堆干柴,很容易就把它们打成了粉末。既然是一棵草,我们还是浸到水中,比如河湾那样的地方吧,这样就不太好粉碎了,因为变艮了。”艮,代表着山,寓意山的谦卑和坚毅,使人看见自己的骄傲和自大。
　　“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成长,不伤害任何人。”一条大河的逆向选择,对应一个人的精神回归。作者摒弃全知全能视角,以“不着痕迹”的谋篇布局和“不着一字”的苦难书写,体现时代对人的可能性、复杂性的塑造和延展,包括对所有创造者、失意者人格尊严的呵护,从而赓续传统文化血脉,传递儒学正道,关切人间疾苦,慰藉芸芸众生。由《访高图》使人联想到“孟子四圣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回到小说中,很容易找到对应的人,傅亦衔对狸金集团事故目击者耿杨的保护,亦衔父亲到死仍在寻找“仁公”的壮举,洛珈继父临终之际依然申诉的坚守,这些与其说是道德层面的种种努力,毋宁说是如何做个君子。所以,作者在书中反复强调的还是读书和做学问,“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以读书和独处应对外在喧嚣,以足够的勇气守住“异”的特质和爱的希望,这无疑是现代人安身立命的最昂贵也最珍稀的药方。或许,那样的环境中,才产生真正的“河湾”,清洁、美丽,永是生长,总能抵达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