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天气预报说明天北京有大雨,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膝盖,叹了口气,继续唱歌。“怎么也得去一趟,听听医生说能不能手术,我才死了那份心。”直播过程中,她不时地与“老铁”们搭讪、聊天。不远处,她的母亲穿着长筒黑胶鞋,弓着腰在菜地里浇水。
　　这是一对母女,我关注她们的直播有段日子了,偶尔进直播间送个小礼物、点点小红心,其余的就是为她们默默祈祷。乡村、菜园、蜂箱、老狗、有故事的人,本来就容易吸引眼球,可她们略有不同。她们不主动添加好友,不主动跟人要红包,简介写得平铺直叙,对“身世”和“过去”也毫不掩饰,苦难叠加的人生版图,着实叫人喘不过气来。母亲68岁,离婚二十多年,早些年儿子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闺女38岁,幼时患病,小学一年级都没上完,生活不能自理,依靠母亲照顾。大约8年前,她们开始四处卖唱,近两年因为疫情,改成在家直播。闺女始终有个心愿:做人工关节置换术,能站起来走路,照顾母亲。于是,经过前期各种咨询,她决定去趟北京的大医院,提前一周在网上抢到了专家号。她把专家的名字搁在嘴里念了又念,仿佛嚼碎咽在肚子里,自己给自己壮壮胆。
　　出趟远门谈何容易?对身体不方便的人来说,更得有勇气和肚量。前者是不惧各种困难,后者是不怕别人的异样眼光。那天早上不到5点,天还黑着,哥哥开车过来接她和母亲,把她抱上车的瞬间,她回头瞥见菜园子上空挂着的几颗星星还在酣睡。到了车站,核酸检测结果没出来,她硬着头皮办了改签,候车大厅里又多了两个焦灼的人。午饭时间到了,母亲从背包里掏出一根洗好的黄瓜,旁若无人地啃起来。她说饿得很,母亲才起身去买了几个包子,一口一口喂给女儿吃。旁边候车的旅客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她们的耐心也将消耗殆尽。
　　终于,她们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铁。沿途的风景向后奔跑,她的心向前飞奔,一步恨不能迈出一万步。座椅上的母亲却从头到脚不自在,她不停地搓手,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像蛋糕裱花将要融化的样子。顺利抵达北京,下车,恰逢晚下班高峰时段,找无障碍通道,打听去医院方向的地铁线路,她们仿佛在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里趔趄穿行,走走停停,或来回折返,她的脸上写满疲倦,母亲紧跟其后,生怕走散。
　　当天晚上,她们住进提前预约的小旅馆,住进去才发现这里没有坡道,离医院也不近。阴影下,进出口的高台阶恍若张着大嘴,令她心里不安。这时候,她听网友说,明早去医院前要做一次核酸,这么晚到哪里去做呢?从旅馆里挪出来,她向一个小伙子求助,对方赶时间赴饭局,但还是停下脚步,帮忙打了几个电话咨询,告诉她要等明早去医院做了。天空中飘着小雨,她们去买饭,也没有撑伞,沿街的店铺灯火通明,飘出诱人的美食香味。母亲背着手,看看这家,摇摇头,问问那家,又摇摇头。她有些不耐烦,“出门在外不能疼钱,先吃饱再说!”母亲买了两个素烧饼、一个豆沙饼,拎在手里,轻飘飘的,这是她们在北京的第一顿晚饭。
　　第二天又起个大早,晨曦微露,她们辗转换乘地铁,提前来到医院。见到医生的瞬间,她有些语无伦次,露出掉得只剩两个半颗的门牙,咧开嘴笑了起来。母亲站在一旁听着,眉头拧成一根粗线。先去拍片做检查,回来再找医生。她嘴里念叨着,“嘀嘀”两声,开着电动轮椅出了诊室的门。很快,拍完了片子,就在她们踌躇之时,有位网友赶了过来。网友曾买过她们家的蜂蜜,看直播知道她来京看病,请娘俩去医院门口吃了顿饭。等吃完饭,去自助机取了报告单,再去找医生,医生已经下班了。她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扬起头,没让泪水溢出来。“我把医生弄丢了,你们说好玩不好玩?本以为拍完片的空当去吃个饭,谁知道医生下午不坐诊啊!”她又补充道,“都怪我没经验,其实不用等结果出来,医生电脑上也能同步看到,真是太笨了!”她的自嘲叫人心疼又心酸。
　　她们扫兴而归。又换了家旅馆,价格比上一家便宜10块钱。睡了整整一下午,比一个夜晚还要漫长,有郁闷,也有无助。偌大的北京,她找不到可停靠的心灵港湾。这天晚上,她们进了一家路边小店,点了一碗馄饨、一碗馄饨皮,母亲不吃肉,准确地说是习惯了不吃肉的日子。她边吃边直播,从问诊到拍片,再到找不到医生、病只看了一半,拉拉杂杂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离开时,小店要打烊了,母亲小声嘀咕道:“一碗煮馄饨皮,没馅也收同样的钱,大城市就是大城市。但是,大家都不容易啊。”这是她们在北京的第二顿晚饭,吃得比第一顿饭还要纠结。
　　去北京看病,是为了圆一个梦,也是不屈的灵魂在歌唱。第三天,她们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早早去医院等医生。或许是被她们的遭遇所感动,医生没让她再挂号,看了片子,又检查了她的身体状况,最后告知能做手术,让回去筹钱。听到这里,她开心地笑了,露出两个半颗的门牙,很快又皱起眉头,心事重重,四五十万元的手术费如同一座大山,驮着她们的命,也负载着未来的路。走出医院的大门,她加快脚步,准备去坐高铁返家。在高铁站附近,转眼工夫,母亲走丢了,慌乱无措之下,她报了警。10分钟后,母亲出现在候车室里。她的眼角噙着两颗硕大的泪珠,很重、很重,差点把心底的一堆柔弱压碎,滚落一地。
　　去北京看病,她们这一趟的波折,被直播间里的几万人在线围观,但是,她们的苦分毫未减,甚至还在看不见的地方扩张和咆哮。此刻,窗外的大雨敲打玻璃,是杜甫的雨,呼啸着某种悲伤,把大地的泪痕淹没得干干净净。或许,她们离我们很近,悲悯也离我们很近,生命与生命本就殊途同归,只是浮躁的灵魂经常失去觉知,转身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