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张北海在东非肯尼亚留影
《侠隐》是张北海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写于1996年—2000年。多年来,张北海以纽约生活的散文享誉华人世界,这第一本武侠小说,却将背景设置在他童年生活过的老北京。而这武侠,亦非传统小说的路数,而是写了其反面,即武侠的终结。与此相连的,就是时代的变迁,以及老北京的消逝。与其说小说的主角是侠,莫如说是老北京,小说中的旧京风味悠远醇厚,滋味十足,惟妙惟肖,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流连忘返。借由张北海之笔,作者本人“行走”了自己出生之地,读者则漫游于一个精心雕琢的北平,追忆城之消逝,也感叹于侠之终结。新版《侠隐》中特增补张北海答客问一文,供读者探究更多《侠隐》的前世今生。
杨泽:您写作这么多年,这是第一部长篇武侠,为什么以前不写这个题材呢?又为什么现在要写呢?
张北海:《侠隐》是我第一部武侠,也是我第一部长篇。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要写长篇,或写武侠。现在写,主要是为了退休之后找件事做。既然没写过长篇,也没写过武侠,那就决定不妨试试。而且,写了三十年美国,也有点烦了。
杨泽:书中有关庶民生活的资料相当有真实感,尤其关于街道巷弄,各个地点的对应,给人感觉您写作时有份翔实的地图,不知您当初下了多少功夫?这份工作做起来想必特别有趣吧(尤其看您对李天然每顿饭在哪儿吃,叫了什么样的菜,吃了多少分量,总是写得巨细靡遗)?否则您大可捏造某个朝代的某座城市为背景,省去许多考据功夫,不是吗?
张北海:既然我把小说的历史背景放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平,又把这个侠放在现实社会,那三十年代北平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风俗习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市容街道……就不但在所必需,而且变成书中一个角色。
早在我一九九六年底动笔之前两年,我就开始做笔记了,包括整理出一份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北平市街道图。另外,我的书架上有关老北京的参考资料,总有好几百本,其中大约四分之一是英文著作。一点不错,考据工作费时费力,可是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苦,许多参考书籍,我早就有了,而且也不是为了写小说才买的,所以,就算不写这部武侠,通过这些书来了解一下我出生的古都,认识一下我成长的年代,也未尝不是一件蛮有意思的消遣。况且,这是一部写实小说,越能多给读者一点真实感,作品就越有意义。当然,我也大可捏造一个朝代和一座城镇,作为小说背景,何况又省去了许多考据功夫。
可是,这部《侠隐》,除了带动故事情节的报仇主题之外,尤其对我个人来说,还有一个也许更重要的主题:老北平的消失,侠之终结。当然,这是我给予小说的一个主题。也就是说,无论这在历史上成立与否,这是我个人对老北平和侠的一个看法。但是,也正是因为我要小说传达这一层意义,那就自然地排除了凭空捏造一个朝代和古城的可能了。
杨泽:在书中得来的印象,这本书一个重要的目的是追怀与纪念一个已经逝去的老北京,那个北京如何定义?它对您的意义是什么?在您心目中,它跟更早的北京和更后来的北京,差别是什么?
张北海:前一辈老作家都没有能够为三十年代老北平下任何定义,我怎么敢?
我只想指出,小说里几个主要人物的家世,大部分属于中上阶层,今天,我猜多半只是这些人会去追怀那已逝去的老北京和好日子。这么说好了,如果骆驼祥子没有死,而且拉了一辈子洋车,我怀疑他会认为三十年代北京有过什么好日子。可是如果硬要我来为这个老北平——北伐到抗战这十年——下任何定义,那我可以这么说:老北平这“金粉十年”,是有关有钱人的乐园,老百姓的清平世界。
杨泽:这本书很精彩,不知有没有写续集的计划。中国的武侠似乎总无法在近代(遑论现代)存身,但是美国的蝙蝠侠、超人等,受欢迎的程度却是历久不衰。不论武侠角色或西式假面超人侠客,面临的最大考验就是能否在现代场域中找到适当的生存条件,例如充裕的资金、少数间接但非常有力的支援(撑腰)者、保持双重身份隐秘的可能性、大量存在需要他纠正而且足以引起大众认同的社会不义等。您塑造的“燕子李三”在这些方面很具可信度,您觉得有可能把这类人物移到更接近我们的时间里,让现在人们的想象空间出现一位现代游侠吗?
张北海:把李天然放在三十年代的北平,其目的之一,就是设法为武侠在近现代存身,探求一个可能。
超人和蝙蝠侠不在我考虑之内,因为自从他们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连环画图书中诞生,到近几十年来不断出现在好莱坞电视、电影中,无论人物还是故事,都是以夸张性卡通式的手法来表示。也只能如此——只过瘾,别当真——才能避免任何游侠在现代存身所必须面对的一切实际问题。
《侠隐》是部写实作品,因而不得不面对这些实际问题,并试图打开一条出路,而且作出合乎常理的安排。因此,以师训“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不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为游侠精神的李天然,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与半官方的蓝青峰合作,才报得了仇。这当然是作者利用当时的局势,设想出来的一个方便之门。
但一次尚可,二次便俗。这也答复了另一个问题:会写续集吗?不会。
可是,想到主演了六部还是七部之后发誓绝不再演007的康纳利,最后还是又演了一部。所以,Never Say Never。
至于是否能把“燕子李三”这类人物移到21世纪的今天,使中国的想象空间出现一位当代游侠,我认为绝对可能。这是一个仍在寻找作家的好题材。
杨泽:如果要给这本书找缺点,就是打斗场面太少,对武功的描写简直就是没有。您要在这些方面略做加强,一定办得到,而且李天然年纪轻,血气方刚,虽然被师门血仇压得非稳重不可,但他的态度,对打架似乎毫不排斥。您对这一点观察作何回应?
张北海:书中打斗场面太少,我知道,主观因素(或偏见)是我中年以后重看旧武侠,发现很难忍受当年令我着迷的那些又玄又长的武打描述。
我更不愿在一部写实作品中掺杂一套虚无缥缈、玄乎其玄的武功。而且我要我的侠隐出手见效,干净利落。而且从打斗次数来说,也并不少,李天然回北平不到一年,掌毙一人,轻伤一人,重伤一人,打死四人,再多就变成三流武打片了。
再考虑到从李天然前门东站下车,小说叙述即完全以他的观点看世界,他不去边打边解说一招一式,作者也因而无法在旁插嘴解说了。
至于李天然是否会排斥任何打架的机会,我希望我的英雄会加以选择,这也是为什么他对蓝马二人说,“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该做才做,该做就做。
没有任何人,包括我们的侠隐“燕子李三”,可以饮三千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