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就是甄英莲

齐鲁晚报     2022年09月26日
  □于瑞桓

  甄英莲由娇小姐变成侍妾香菱,这倒霉运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是被人贩子偷走,必然是一旦落入人贩子之手,逃脱的机会几乎等于零。而更悲催的是香菱居然在受到二次命运的垂怜时,又被权与贵的同流合污,一脚踹回了黑暗的牢笼之中,从此万劫不复。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香菱还叫甄英莲的时候,是姑苏望族甄士隐夫妇唯一的宝贝女儿,用曹雪芹的话形容就是“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她是被全家,尤其是老父亲甄士隐视为掌上明珠的名副其实的娇小姐。但不幸的是,英莲五岁那年的元宵佳节,家人霍启抱着去看社火花灯,看到半夜,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待他小解完了回来抱时,英莲却没了踪影。英莲就这样丢了。等到英莲再次在小说中出现时,已经长到了十二三岁。因为那时的人贩子往往把拐来的女孩先找个僻静处养着,等长到十几岁的年纪,度其容貌,带至他乡待价而沽。此时的英莲已出落成了个“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脂砚斋批注)的美少女,那人贩子自然是想卖个好价钱。
  果不其然,英莲一被拉到贩卖人口的集市上,就遇到了当地乡绅之子——冯渊。这冯公子“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长到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喜女色,可巧遇见这拐子在集市上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并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不再娶妻,而且要按礼法,三日后正式娶英莲过门。上无公婆,下无姑嫂,这冯渊又立誓不再娶,英莲也觉得自己总算是“罪孽可满了”,苦命终于熬到头了。
  如果事就至此,倒也算命运对英莲的一种补偿。怎奈人贩子贪财,一女两卖,在等待过门的三日,又把英莲卖给了金陵豪门四大家族之一的皇商薛家。那薛家公子是有名的“呆霸王”薛蟠,他打小就习惯了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所以不管冯渊愿意不愿意,他都要定了。冯渊不从,薛蟠就恃强喝令手下豪奴打死了冯渊,强绑了英莲扬长而去。
  不管怎么说,死了人确实是件事,况且是明杀不是暗杀,人证、物证俱全。于是冯家的家奴把薛蟠告到了官府衙门。事情到这里,似乎英莲的命运又出现了转机:一是证据确凿;二是主审此案的应天府知府不是别人,恰是受其父赏识,并资助了50两银子,才得以进京赶考并考中进士的贾雨村。但贾雨村却因畏惧权势,只将人贩子“按法处置”,英莲则依旧判给薛家。英莲从此合理合法地落入了薛霸王之手,成为他手中的玩物,等死或再次被转卖成为她唯一的选择。
  英莲被拐子偷走是在深夜僻静无人的暗处,而拐子卖她却是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能给她解脱的判决也是在明镜高悬的官府朝堂之上。而这两处本可以让她逃脱苦海的天选之地,为什么却变成了她逃不脱的人间地狱呢?
  首先,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被打怕了的英莲不仅不敢喊:“我是人贩子拐来的,他不是我爹”,更可怕的是喊了也没人信,没人管。虽然封建王朝对拐卖人口有严苛的律例,但卖自家的人视同卖鸡卖鸭,就不在管辖范围之内了,所以像贾府这样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丫头大多也都是买来的,买个丫鬟就像买只鸡、买只鸭一样普通、简单、便宜、合理。所以英莲是不可能自救的。
  曹公偏偏给她伸出一只上帝的手,由卖变成了娶,可这只手却被权贵斩断了。要娶她为妻的冯渊被薛霸王打死了,英莲又瞬间从即将成为人妻变成了薛家的奴才。薛霸王那具有“停机德”的妹妹——薛宝钗,给英莲改名为香菱,英莲成了香菱。香菱谐音“相凌”,从此被欺凌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香菱是薛家从人贩子那买来的,不仅荣国府的人尽知,就连官府也知道。按说贾雨村该知恩图报,因为他只要伸伸手就可救香菱于苦海,可偏他却得到一张“护官符”,举荐他能官复原职的贾政就在这张纸上。贾政不是别人,正是杀人犯薛蟠的亲姨夫,他的女儿贾元春还是当今皇上的贵妃。于是贾雨村多判了些烧埋的银子钱,就这样葫芦僧稀里糊涂地断了葫芦案,也彻底关闭了香菱被救的通道。这一断,不仅保住了薛家的公子,也使贾家可以不受牵连。从此贾雨村官运亨通,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一步步成了兴隆街的大爷。在感恩与权势的权衡中,他选择了后者;在正义与邪恶的利害得失比较中,他同样也选择了后者。媚上必然欺下,八字衙门要只朝南开,判案要只不负皇恩、只给朝廷上交代,弱势的人民就只剩下被踩踏被蹂躏的分了。
  被卖的英莲这个真正的受害者在案子中就像不存在的空气,没人问她为何被卖?卖她的是谁?她遭过多少打?挨过多少骂?这个从五岁就失去父母的小女孩,被拐他乡十几年,一年又一年在打骂中度日,以至于她都不敢有半点对视她如珍宝的父母的思念。她只能把她的悲哀写进黛玉教会她写的诗行里:“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影自娟娟魄自寒”,这个可怜的女孩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观园只有影子是她的伴儿;“精华欲掩料应难”,这个“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的香菱,每日侍奉的却是一个荤渣男,一个把荤当佳肴的流氓恶霸。一个高洁一个下流,是朗朗乾坤下被默许的明抢,把这两个本就不该在一个世界里的人愣是捏到一起。
  宝玉了解薛蟠,通过香菱学诗又懂了香菱,懂了香菱的“苦”,懂了香菱的“难”。而他又能有何为?最多也只不过发一番慨叹:“天地至公,老天生人不虚赋情性。”大观园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玉也爱莫能助,最多也不过是“情解石榴裙”,让她少遭受一场毒打而已。在世俗黑暗的社会里,她势单力薄,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但在无人可以管束的精神世界里,备受苦难的香菱没有被打倒打垮。在无人的深夜,她夜倚栏问嫦娥,“缘何不使永团圆”,她思念远方的亲人,她期盼何时才能回到她温暖的故乡,回到她的亲人身边。但她终究没能回去,回去的只是她的一缕香魂。
  香菱死了,死在高鹗续集里。高鹗在后四十回的续集里写道:薛蟠在自己门当户对的老婆夏金桂死后把香菱扶了正,扶正后的香菱又怀孕难产而死。这样香菱不仅躯体合情合理合法地消亡了,她的魂也堂而皇之以薛蟠妻子——薛氏被列入薛家的族谱。甄英莲成了杀人犯、强奸犯薛蟠家族中的一个成员,而那个一生不与封建恶势力同流合污的江南隐士——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了无边的封建男权社会的文化里。
  你可以把英莲的名字改成香菱改成秋菱,但却抹不掉和她的名字联在一起的事实:她就是江南隐士甄士隐的女儿;也抹不掉她那眉心的胭脂痣,那是她一降临人世就带来的一辈子都只属于她的基因密码。高鹗扶正了香菱又让其难产而死,貌似保持了曹公“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剧结局,但只是写出了个体的肉体的悲剧,没有对黑暗的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进行痛彻鞭挞。我想即便曹雪芹把香菱也写成因难产而死,他一定会以蟠,描绘出一个不再有婴儿嘹亮哭声的封建大家庭,每一声欢庆的锣鼓都比丧钟的敲响更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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