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鸿钧
新年没过几天,学生发来讣告,耿林莽先生于1月5日去世,享年96岁。正式消息不容置疑,但还是有点惊异,因不久前鲁迅文学诗歌奖他还获提名,生和死就那么一道坎,到了这岁数,如同燃烧即尽的蜡烛,火苗微弱,一阵小风就吹灭了。
我自少年起喜欢读书,尤其是中外文学名著,但文学起步时已三十多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心血来潮写了数十首“诗”,并打印成三本“诗集”,每集二十几首。“散文诗”是以后的称谓,当时根本拿不准这些长短不一、面目各异的短文字是何种体裁。现在想来,文学创作的动力是“心生”的,并不是先确定好某一“样式”再下笔创作的。当时耿林莽是全国有名的大家,我鼓起勇气把三本自印诗集投进了邮箱。不久,惊喜得到耿林莽的来信,对冒昧的我大加鼓励,并肯定已写得“相当不错”,建议我大胆向报刊投发,这就是和先生交往的开始。
得到耿林莽先生的肯定之后,我心中有了点底,投稿变得大胆起来。那时的文坛可以说是风清气正,没有小圈子和铜臭气,老一辈文学家都有仁人之心和“古旧心肠”,不失典型的中国文人立场、风范、道德自守,非常值得尊重。
记得初次拜访耿老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朋友一起去了青岛信号山路他的办公室,耿老热情接待,没有具体事,只是叙谈,聊些有关散文诗的话题。
数年来,鸿书往来不断。重读书信墨迹,一行行带有体温、表情、姿态的,并有他书写特点的文字,都化成了温馨的促谈,仿佛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眼神,感觉到他的心跳。时光啊,就是这么残酷,把一个游动的蛋白生命体,转换成另一种冰冷物质,抑或归入宇宙永恒的物质形式,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
多年来,我已不仅视他为文学前辈、诗歌知音,甚至有些个人私密和情感琐事也倾诉于他,他的回复同样真诚。1996年初,先生把他发表过的散文若干篇寄给我,嘱我写点评论文字,我答应了,较系统地阅读之后,写下《泠泠月光,不喧自鸣》的长评。先生从13岁开始创作,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主攻散文诗,其中记录生活和人生感悟的散文也占了相当一部分。我文章中这样评价:“读耿林莽散文,并不容易一下子入境。有如攀山,层层叠叠,遮遮障障,待登上峰巅,方见明朗,而足下风景,悉入眼帘。他的散文源于真情,设文精到,风格多样,辞彩清丽,自成一家。”
先生2007年底来信说,他于5月份“眼底出血,黄斑病变,目力受损,看书不行……今后恐难如往日那样工作,年纪也大了,今后能多少应对一些世事,便不错了……”我曾数次去信劝他少工作、多活动。他回信中言,性格使然,不爱动,也不愿与太多人交往。但我始终确信他的文学之心仍在燃烧,是传统文人那种“积习难改”,特别于散文诗,钟情如一,绝不肯放手,这已成了他生命意义之所在。
统观耿林莽先生的散文诗创作,我以为他获“中国散文诗终身成就奖”是实至名归。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他和郭风、柯蓝等几位大咖扛起了中国散文诗勃兴的大旗,助使中国散文诗大潮迭起、蔚为壮观,是公认的散文诗领军人物。
首先,是他对散文诗题材的拓展。他笔耕不辍,久久为功,把散文诗的视角推到一个空前高度。他写《牧羊的孩子》《铜像的风衣》《牢间蝙蝠》《火焰燃烧的七种姿态》《手的档案》《黑衣人》《波黑大雪》《和博尔赫斯谈话》等等,从题目中就可以窥见,他几乎把散文诗的题材推向了“全方位、全视角”,文化东西、人物古今,草木鱼虫,广到底层劳众,雅到学者巨匠,俗到民风乡情,都在他的叙事抒情之中,目击道存,远含哲思。既有阅读瞬间的惊喜,又留下难以名状的遐想和深深的启迪,可以说,他的笔触无处不及。因他具有了中外文化视野和参透性的眼力,才能挖掘观察到世间万物内在的“诗歌元素”。他笔下是诗化的世界,光有诗不行,关键是“化”,“化”是个人的修行之功,有天赋,有努力,若功力不逮,追莫能及。
再是他的语言艺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诗无疑是文学顶端那颗璀璨的明珠,诗人穷其一生,当在锤炼语言。古人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且看耿林莽先生的诗,仿佛是每个字都在流水中打磨得干干净净,纯净如玉,不带半点杂质。亦如千打万击后的剑锋,闪着冷光,光气逼人,这叫功力。
耿林莽先生不仅自己在散文诗领域作出开拓性贡献,更不遗余力地帮扶青年作者。他于2008年出版的《散文诗评品录》一书,除对鲁迅、艾青、戴望舒等五四以来的散文诗开拓者赏评外,更多的是对当代散文诗作者的全方位审视点评,其中散文诗新秀百余位得到了他的肯定和鼓励,他找出每位诗人的特点,评出每章散文诗的亮点,做到不重复不雷同,活泼生动。
在世界文学范围内,泰戈尔《飞鸟集》、波德莱尔《恶之花》、圣琼·佩斯《流亡》等大家名作,确定了散文诗作为诗歌“类型”的地位。鲁迅先生的《野草》被认为是中国散文诗里程碑式的奠基之作。在现代新文学巨流中,散文诗这一形式有所落寞。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耿林莽、郭风、柯蓝等大家以空前的力度创作出一批具有影响力的散文诗佳作,由此带动了散文诗创作群体。各种散文诗专门报刊应运而生,正式确立了散文诗在新诗中的地位,有“类型诗”发育成熟的意义,这其中就包含了耿林莽先生作为旗手之一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中国古人推崇“择一事,终一生”的人生信条,这也是历史上不少成功者的“秘诀”。马克思曾说过,如果一个人的职业选择和自己的兴趣“融为一体”,是最大的幸福。对于现代人来说,人生所谓成功“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我相信,耿林莽先生会此生无悔,八十多年从事文学,四十余年专攻散文诗,在整个文学界都是罕见的。如今,先生可以在天国俯瞰可爱的故国,继续以他沉静多情的目光,看散文诗这片林子生长得如春之锦绣,更加光艳照人。此刻,我们仍能不时听到他从空中传来的亲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