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庆

　　春节假期读了《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这是一本有温度、有风度的书,个人的经历之中有家国的往事、时代的投影、历史的细节、文化的情怀。
　　1919年,杨苡出生于天津一个富裕的诗礼之家,原名杨静如。杨家与晚清民国的诸多大员都有深厚的交情,所以,我们能在杨苡的口述自传中看到这样的细节:杨苡在颜惠庆上海的家中玩捉迷藏,这个曾经的北洋风云人物指导她藏在写字台下。
　　祖辈声名煊赫,经历风云变幻,到杨苡这一代,杨家的文艺色彩和气质占据上风。杨苡的哥哥杨宪益和嫂子戴乃迭是翻译家,被誉为“几乎翻译了整个中国”。杨苡的姐姐杨敏如是北师大的古典文学专家,曾师从顾随。杨敏如的丈夫罗沛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创建人之一。杨苡也是翻译家,由她翻译的《呼啸山庄》是最流行的中译本之一,她也是此中文书名的首译者。杨苡的丈夫赵瑞蕻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翻译家,他翻译了《红与黑》的第一个中文译本。
　　杨苡在天津读中学时,有个中旅剧团演出的话剧在平津地区很有影响,风靡知识分子阶层。她与中旅名演员唐芳青、陶金、章曼萍等建立了联系。杨苡当年就读的女子学校每年都要选出一批毕业班学生用英语演出莎士比亚等外国名家的戏剧。在演剧中,“家国天下”四个字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1938年夏,杨苡南下昆明求学,进入西南联大外文系。陈嘉讲莎士比亚,谢文通讲英诗,陈福田讲英国小说,莫泮芹讲英国散文,吴宓讲欧洲文学史,朱自清、闻一多、刘文典、陈梦家等讲大一国文,皮名举讲西洋通史,陈序经讲社会学……当时杨苡的许多同学后来都成了活跃在学术界和文坛上的名家,如杨周翰、王佐良、周珏良、李赋宁、萧珊、穆旦等,当然还有与她由相恋而成为终身伴侣的赵瑞蕻。
　　赵瑞蕻追求杨苡,就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尽管杨苡有一位通信的精神上的恋人——巴金的大哥大李先生,还是沦陷于与联大诗人赵瑞蕻的爱情攻势。在杨苡的回忆中,提到了赵瑞蕻的很多事情,让人感觉赵除了学习好,其他好像都太不靠谱。比如这对恋人在联大郊外的坟包遭遇诈骗,他竟然把杨苡丢下当人质,自己去银行取钱。
　　书中还记录了一些关于沈从文的事情。沈从文带着杨苡、陈蕴珍等女生在昆明寒冷的冬天吃夜宵,点的是羊眼睛,他鼓励几个联大女生吃下去,吃了就不冷了。沈从文在台上演讲,杨苡在台下看到沈先生磨破的棉袄袖子掉出来棉絮,他赶紧掖回去,一挥手,又掉下来……沈从文一直有一种理想主义和书生气,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反对老是跑警报。杨振声则不客气地怼他:你不愿意跑警报,你就不跑,没有人拦着你,我有家有口的,我得跑警报。沈从文气得直抹眼泪……
　　在杨苡的回忆中,最吸引我的是西南联大的同学的故事,以及到重庆后借读中央大学新结识的同学的命运。王树藏与萧乾,杨苡与大李先生,陈蕴珍与巴金先生,他们的故事,我在“西南联大三部曲”中都有写到,但还有很多细节,可以增补进去。
　　这部口述自传,跨度一百年,好多人,好多事,丰富了我们对历史的认知,对生命的感受。历史不再是一个框架,而是变得有血有肉。
　　年逾百岁的杨苡,记忆依然青葱,时代变迁中的家国往事,大家闺秀的成长经历,西南联大的学子群像,仿佛历历在目。更重要的是,她的讲述从不掩饰个人的情感,她对人对事有鲜明的态度,不为名家讳,也不为自己的大家族忌讳什么。而态度背后是温度,她让往事具有了正常的人性的温度,往事也不再是历史河流之中冰冷僵硬的石头,而是可以触摸、可以感受,是绸缎或者荆棘,是鲜花或者泥土。强烈的个人好恶,呼啸而至,宛如火焰冰块,但你不会觉得极端,不会觉得偏激,反而有一种可贵的温和与包容……这是杨苡先生的风度使然。她的风度是宠辱不惊,把战乱、苦难、运动化为经历沧桑的优雅,百年中国的风云激荡留在她的年轮之中,此刻所有的岁月在她的身后,化为背景。
　　读杨苡先生口述自传,让我想起和她的一段文缘。
　　2008年,我主编的《名人笔下的青岛》出版了,收录了赵瑞蕻先生的一篇文章《碧海红樱忆旧游》。我把样书邮寄给杨苡先生,并附上一封信,请教她和赵先生在西南联大的往事,也问了赵瑞蕻先生1936至1937学年在青岛的事情,很快就收到杨苡先生的回信。令我非常开心的是,杨先生寄赠我一本她的著作和一本赵先生的著作。
　　前段时间,我在微信上添加了杨苡先生的女儿赵蘅女士,也对她说起这段往事。她嘱我找出她母亲给我的信。
　　一本书读过之后,书中的种种细节萦绕心头。今年1月28日,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赵蘅女士发的讣告:“永别了,最亲爱的妈妈!感恩赐于我如此丰满坚强的生命!您疼爱的小女儿泣别于金陵。”看到后,心情特别难过。这两三年,西南联大的学子相继凋零,何兆武、许渊冲、潘际銮、郑敏、杨苡……西南联大的九零后们化为令人缅怀的背影,而他们的著作和功绩永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