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小路

齐鲁晚报     2023年03月14日
  □许志杰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准备到村南的坡里走走。走过不知多少遍的这条乡下小路,坑坑洼洼,弯曲波折,两旁长满了野草,也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
  我家西边是一条小河,曾几何时常年溪水涓流,清澈见底,鱼鳖虾蟹畅游其间,是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好去处。以溪为界,两边各有一条路,西侧的径直南去,穿过胶济铁路的涵洞子,再行两华里便到村里的南埠,出了南部就是临县安丘的地界了。东边的另一条路斜插东南,跨过胶济铁路的浮路,直下琅琊(诸城一带)。据说清代当朝首席军机大臣刘统勋与我们村上瓦屋里(家里房子全用砖瓦盖的)的人家是亲戚,为了便于两家往来,刘统勋之子、吏部尚书刘墉亲自操持了由他老家琅琊通往潍县的大路,老家人称之为“潍县大路”。聪明的刘墉,假公济私,让“潍县大路”路过自己的亲戚家(传说是刘墉的姥娘家)门口。清乾中期我们村很发达,南来北往,商贾云集,是四邻八乡有名的富裕庄子,住在潍县城里的人也高看一眼。先辈们较早实践了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至于瓦屋里的人家是怎么攀上当朝重臣刘统勋、刘墉父子这门亲戚的,没有人说清楚来龙去脉,反正大家都这么说。立在村中央大街瓦屋大院前的高大牌坊我是有记忆的,残存的石墩、下马石、拴马石,也是村里的儿童乐园。
  有句话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其实乡下的很多路不仅是走的人多便成了路,多数道路的形成与河流、地势的流向有关。人类祖先,甚至包括其他动物,选择栖息地的基本原则就是“依山傍水”,道理很简单,瓜儿离不开秧,人不能离开水。沿着河流而行,即便意识与记忆出现一时的茫然,只要不远离河的两岸,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记事的时候,所谓“潍县大路”不过是仅能容一头老牛拉大车艰难行走的“潍县小路”,遇上两辆牛车交会,就是考验车把式功夫的时候。我喜欢这条传说中的大路,因为这是一条通往我姥娘家的路。
  姥娘家在安丘县的庙东郎君庄,距我家不到10公里,农忙时姥娘会到我家里帮着母亲干一些杂活。往来40里几乎都是姥娘自己步行。想想就心疼,她老人家是那种旧时女人的小脚,有时还挎一个箢子,里边放一点给我们吃的好东西,容易失去重心,走起路来歪七扭八。对姥娘来说,真的行路难,难于上青天。遇上雨雪天,泥泞的路,姥娘的小脚常陷得很深,每走一步都需要看好地形,选择相对平整的块处,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尖尖的小脚印。听母亲说,有一年秋天,姥娘到我家来在半道遇上大雨,到一间农民用来看坡(庄稼)的玉米秸搭的屋子避雨,雨却一直下个不停。慢慢地过了晌午,慢慢地天色渐晚。傍黑了,雨过天晴,姥娘不敢走夜路,干脆就在此躲到天亮。去往姥娘家的路是那种季节性的河道,南高北低的地势,水往低处流,下大雨,雨水寻道狂泻,道路顺便被冲刷,平整了一些,也更加低洼。老人说千年的大路走成河,可能就是这个道理。这只是一个比喻,单靠人的双脚走出一条河太难,不过是人借力大自然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存之道。姥娘不善言语,有时会在闺女家住十天半月的,很少听到她说什么,就是默默地干活,小脚不停地踱来踱去,发出的声音特别有震撼力。早晨听到姥娘的小脚声,知道天快亮了,我赶快用被子蒙起头,装着没睡醒的样子,再在炕上多赖一会儿。
  在我努力寻找通往姥娘家的那条小路时,太阳的轮廓时隐时现,正等待着苍茫田野的拥抱。四望天边,静谧的村庄,新近矗立的厂房烟囱,一群被惊着的鸟儿朝南高飞,似是知晓我此时的心思。
  1983年在我将大学毕业的时候,从我们村边开行了快八十年的胶济铁路改道,从此铁路成了我们遥远的回忆。蒸汽火车头长鸣的汽笛,飘向了远方,那个伴着我长大,以王松命名的小火车站消失在地平线。地理版图的改变同时也撬动了历史和现实,河流、小路、沟壑、村庄,夷为平地。小的时候,站在胶济铁路的浮路上,可望见铁路南安丘界里的几个邻村,有与我们村是兄弟的西王松,有荒里、东村、沙埠、石埠,还有高不过三层楼的石埠山。在一马平川的昌潍大平原,海拔不足50米的石埠山是南北地势的分界线,由此往北、往南都是一路走低。山的半腰有一处气势磅礴的山泉眼,号称九龙口。顾名思义,泉水九口喷涌,誉称九龙口。老人相传,九龙口的泉水只向北淌,转了几道弯,流进我们村中的河道,成为一条叫做虞河的源头之一,给我们村带来福祉。石埠山是从姥娘家到我家的中间点,也是往来必经之路,九龙口则是姥娘的补水供给站。姥娘以她坚韧的小脚,艰难地攀上石埠山腰,小心翼翼地靠近九龙口,用手掬起甘洌清甜的泉水,一饮而尽。不过依姥娘的脾气,她是不会如我所想长舒一口气,然后“哇”的大喊一声,真爽啊。姥娘平静地把透心凉的泉水喝下去,只是为了解渴止咳。
  大年初二,老家习俗走姥娘家。这天我很幸福,姥娘会偷偷地把自己放了很久的好东西塞到我的口袋。那是一块糖,找个僻静的地方,扒开外包装纸,糖块已经与纸粘在了一起。趁人不备,赶快放到嘴里,不动声色,慢慢享受姥娘给我的甜香。姥娘寿终93岁,说来得有40年之多了。那会儿我已经离开村庄外出读书,没能送老人家最后一段路。姥娘像一片树叶随风而去,也带走了那条崎岖不平的路,让我茫然不知脚下这片土地曾经的名字。
  那就叫姥娘的小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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