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日子

齐鲁晚报     2023年03月14日
  □孙道荣

  我妈给了我一只碗,让我去隔壁张婶家借点醋。爸今天在池塘打水时,意外地抓到了一条鱼。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荤了,这条大鱼,让全家人都直流口水。可是,烧鱼免不了醋,我们家没有醋。除了盐,散装的酱油是我们家唯一的调味品。
  我借了醋回家,妈妈将醋往已经快煮熟的鱼身上一浇,“刺溜”一声,腾起一团白雾。又用水将碗晃了晃,也倒进锅里。醋是好东西,一点也不能浪费。醋味跑得比所有的气味都快,很快,全村所有的鼻子,人的鼻子,猫的鼻子,还有狗的鼻子,就都会兴奋地耸动。妈妈烧好了鱼,用我刚去借醋的碗,盛了半碗鱼,让我再送到张婶家去。张婶不肯要,说,你们家娃多,难得吃一次鱼。我就将我妈教我的话跟她说,我们没办法还你家醋。张婶就只好收了。
  再大的鱼,也不够全村人分享。不过,只要是端着饭碗到我们家门口吃饭的娃,我妈都会挟一块鱼给他。别人家偶尔烧好吃的时候,我也会端着饭碗,跟其他娃一起,正好晃荡到那家人门口。我们也都能得到一块肉或别的什么好吃的。我们又不是专门来讨吃的,不难为情。那时候,村里家家都很穷,平时根本没啥好吃的,但所有的人家,对孩子都很大方,自家的,别人家的,一个样。
  也不光是我们家借醋。谁家做饭烧菜,烧到一半,发现盐没了、酱油没了,就去隔壁家借。说是借,其实也不用还。你说,一把盐,或者几滴酱油,怎么还?下次我家也没了,就上你家去回借一下呗。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娃多的家庭,往往米缸见了底,揭不开锅了,也去邻家借。可是,谁家也没有太多的余粮,就你家借两碗,他家借一碗。回到家,半碗米,煮一大锅稀饭。真是稀啊!后来看电影听到了一首歌,“洪湖水,浪打浪”,我们就拿来比喻那样的一锅稀饭,真是贴切。
  经常借的,还有农具。镰刀、锄头、铁锹、犁耙,这些农具,家家都有。借得最多的,是借人。
  村集体时,全村的人是一起下地干活。播种的时候,男的犁地的犁地、跳秧的跳秧、灌水的灌水,女的则先拔秧,后插秧;收割的时候,女的挥镰收割,男的将一担担稻谷挑到晒场。你能看出来吧,重体力活都是男的干,女的做那些带点“技术”的轻活,分工明确。单干了,一个家庭里,男劳力可能只有一个,女劳力可能也只有一个,男的犁地的时候,女的可能就闲着,而插秧的时候,男的往往又粗手大脚的,干不好。这时候就需要借人。谁家插秧了,就去村里借几个女劳力来。一天功夫,地里的秧就都插上了。这家的秧插好了,那家的男人也正好将地翻耕出来了,就呼啦啦一起赶到另一家去插秧。收割的时候,将几千斤湿稻谷一担担挑到晒场,一个男劳力做不了,或来不及,就去借一两个男劳力。今天,我借了你家男的,明天你借了我家女的,没人记账,但大家心里都有数,不让别人吃亏。
  村里有户李姓人家,她男人在外地上班,农忙的时候,也回不来,就算回来了,也做不了地里的活。她家地里,诸如犁地、灌水、挑担子这样的重体力活,就需要村里其他男人帮忙。她知道,这些劳力都是借来的,是需要还的。她就天天帮人家插秧,或者割稻,用她的活去抵人家的活。别人家的稻都割了,秧都插了,她再去忙自家的。村里的很多男人都来了,村里的很多女人也来了,割稻的割稻、挑担的挑担、犁地的犁地、插秧的插秧,往往一两天,就将她家地里的主要农活忙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吾乡曾经的生活。我们曾经缺这少那,我们互相借盐、借醋、借镰刀,也借耕牛和人,仿佛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借来借去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村庄,就像我们的祖辈一样,我们鸡犬之声相闻,我们说着一模一样的方言,我们互帮互助。我们是乡亲,我们的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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