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惹夏日长

齐鲁晚报     2023年07月04日
  □彭文斌

  南惹位于江西宜春市郊,规模不大,像一个小巧的盆景,又像一轴泼墨淋漓的风景画。据说,村名的来历与佛经中“兰若”相关,后来慢慢演化为今天的名字。事实上,这太平山下,千年前便幽隐着一处叫“能仁寺”的禅林。尽管时过境迁,但南惹的神秘魅力,依然从村名开始。
  溪流的清唱传遍山谷,那些数不胜数的蝴蝶用薄翅运载着乐律,飞入夏花中。群山万木习惯了聆听这种原生态的歌唱,风一吹,绿涛起伏,仿佛正蓄势挤入南惹的怀抱。其实,我也是从无边的绿涛中撞开一道罅隙,挤入了南惹。
  瞬息间,蝴蝶围着我蹁跹起舞,溪水拍打着石头迎候,村口的石拱桥戴着花冠接纳我。鸟鸣声、流水声、虫子的演奏声和依稀的人语组合成南惹的方言,似乎在“笑问客从何处来”。群山妩媚,似乎也想问候我。谁知绿唇刚刚轻启,我已经被那一坛坛绿色王国的醇酒灌得酩酊大醉。
  这石桥建于明代还是清朝,我不得而知。青石板被阳光和风雨抚摸得尤为圆润、光滑。青苔和野花选择在这儿扎根落户,在与时间的赛跑中,它们俨然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沿着溪畔出山,曾经是南惹人的唯一途径。他们在八百多年中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坚守一隅,经营着自己的乐土,瓜瓞绵延,直至今日。一幅壮阔的山居图,缓缓展示于山谷,于无声处,秘藏着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和悲欢。我站在几棵翠竹边,凝视着苍老的石拱桥,总觉得那桥面上依然有人牵牛荷锄而过,有人打马风尘仆仆而归。奔腾不息的溪水,深情款款,随时为人们濯缨洗尘。桥和溪,分明是南惹的迎宾序曲。
  建筑和树木借助山势,一路追向云天。杏黄土墙,灰色瓦脊,青石板路,这些久违的传统乡村元素遍布南惹村头村尾。那棵枝叶婆娑的小叶青冈下,村妇正浣洗着衣裳,一只黑狗不时在旁边撒娇。满溪石头如铙钹,与水合奏出黄钟大吕之音,萦绕空谷,回旋不绝。
  路转溪头,忽见老屋隐隐,翠竹挺拔,水杉修直,乱石垒砌出围墙,卵石铺设出幽径,布局精巧,风格朴拙。更大更多的青石,牵手搭设成台阶,一级一级,攀向云生处。我流连忘返于一面石墙下,与这满眼帘的石头对视、私语,吐露心扉。山间的时光与风一起蹑手蹑脚走过瓦片,薄薄的阳光与浓浓的翠绿联袂,渴望进入那一扇扇木窗。一只螳螂在围墙上缓缓爬行,停留于我面前,昂首,看向远方。它浑身披着翡翠,晶莹剔透,好像在专心地等待我取景拍照。
  这只螳螂,忽然间打开了往事的门。我好像回到了故乡,在上学的路上追逐着螳螂、蝴蝶和蜻蜓,直到远处传来父亲的叫喊声,我这才拔腿飞奔向校园。有父亲母亲的故乡,也是如此纯粹宁静。在南惹的篱笆墙边,在南惹的黄瓜架旁,在南惹的广玉兰下,我犹如触摸到了故乡的肌肤。这儿的村民喜欢在大门上挂着匾额,两侧贴着对联,颇有古风。比如,那个秀美示范庭院,便高悬着“兰香若馨”的横匾,景致恰如《陋室铭》中所言: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水是南惹的神助之笔。山溪昼夜不舍地绕村献唱,时而如飞旋的裙裾,时而束起小蛮腰,时而气势如虹轰然作响,时而娴静如处子美目顾盼。红豆杉、水杉、银杏仿佛休闲者,随意站于两岸,构成情境画廊。檐下,我端着一碗山泉水豆腐慢慢品尝,静静听着溪水的欢歌声、稚童的欢叫声、一山的天籁之音,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诗句:“依山而居,水豆腐就是溪流模样,碗里还有夏天、天籁与花香。”以溪流为枕的南惹,花有菊的香唇,水有桃源气质。夏日,变得像潺潺流水,如此缱绻,如此漫长。
  到南惹,自然不能不看千年银杏,那是古村的经典之作。太平山麓,巨石峭壁之侧,高耸着两棵种植于唐初甚至早于唐朝的银杏树。其树龄超过一千五百年,树围达到十六米,树高有五十多米,树叶覆盖面积超过一亩地。它们屹立石径两边,仿佛忠诚的卫士,为南惹守护平安吉祥。
  我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年长的银杏树,也从来没有看到如此铁骨铮铮、傲岸张狂的银杏树。它们坚守村头,从不言老,沧海横流方显本色,繁枝茂叶依然吟赋新诗。它们像岁月之刀造就的雕像,深扎大地,托举起苍穹。在这儿,一切苦难变得那么苍白。我甚至想起开天辟地的盘古,是的,两棵古银杏就是南惹的盘古。
  好像看一场赣西的采茶戏,现在到了高潮。南惹的村民们没有离去,他们拨开宋元明清的云翳迷雾,静静坐在村口,等待锣鼓声中好戏开演。戏台,就是大地;演员,就是古银杏。那枝叶里,收藏着风雨雷电;那树干中,涌动着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我安安静静坐在村民们中间。我和他们,多么像银杏的孩子。
  朦朦胧胧中,巨石也开始表演了,它们的舞姿粗犷雄浑,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对于两棵银杏而言,知音始终是这些冷峻的石头。它们以千年为誓,成就了一个绝版的南惹。
  一切事物,终究要与时光和解。南惹理解了一个过客的含义,也理解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夏日何其炎炎,夏日何其漫漫。在南惹,不苦夏。我愿意是古银杏的一片叶子,待到凋谢时,也不会离开这方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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