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瑜

　　因为曾经涉足唐代妇女和唐玄宗问题,当然熟知虢国夫人,在大唐历史中,她只是个边缘人物,人们对她的熟悉更多的是因为她“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素颜朝天的特立独行,以及她的骄奢放纵、飞扬跋扈。历来注重政治经济、改朝换代的大历史中很难有她的位置,至多作为唐玄宗晚年奢靡怠政、宠幸杨氏家族从而导致盛唐由盛转衰的一个陪衬。这样的历史人物很难想象能写出一本书来。
　　傅斯年先生曾经说过:史学便是史料学。做学问第一步就是搜集史料,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唐虢国夫人:文本与日常生活》这本书可以说是做到了,真正是遍览群书、广征博引,几乎将千年以来的相关史载和文史作品搜罗殆尽。而大量史载或文史著作始终存在真伪问题,下一步就是辨析真伪,这一点特别重要。如果能对著作背后的作者身份、时代原因、为何如此书写等进行分析,就更是难能可贵。本书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文史兼顾,用大量篇幅对于当世和后世30种相关史籍、杂史笔记、诗文作品做了详细排列,对成文时代、记载内容、时代背景、作者意图等逐一进行辨析清理,分析哪些记载是可靠的?哪些是不可靠的?材料来源于哪里?各种文本的衍进、增饰、虚构及时空变化原因,重要的是在人物形象衍变中的作用；尤其是后世对于虢国夫人书写的重点转向(从祸国乱政的“女祸”到素颜美人,转变为审美、爱情、戏剧冲突中的人物)以及背后的时代原因等等。从史料搜集与辨析角度而言,恐怕日后研究唐史、妇女史相关课题都很难绕开此书。本书对于做学问有一定示范作用,当然这需要长期的积累与功力,也需要肯下功夫。
　　以往史学界注重大历史、“宏大叙事”,多着眼于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大问题；专注于人物者,大都是帝王将相、文化名人等等,而关注小人物、从小人物介入大历史则比较少见。由于史载有限,这条路径也确实比较难走。不过,近年也开始出现了以小人物为介入点的史学新著,如颇为引人注目的罗新《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等等。相对来说,古代史不同于近现代史,因为史料有限,难度更大。《唐虢国夫人:文本与日常生活》做了有益尝试,所论虢国夫人虽然当时是上层贵妇名人,但从大历史来说,她并非影响历史走向、叱咤风云者,仍然属于小人物。本书从人物入手,围绕人物扩展开来,通过主人公虢国夫人的人生遭际,展示了盛唐时代的社会背景、宫廷制度,包括命妇的封赠制度、物质待遇以及当时的物价等等；并且涉及一个时代的日常生活,根据史载和考古资料,详细考察主人公的衣食住行,一部人物史又成了社会生活史。从中不仅可以为研究唐代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提供资料,而且很有趣味和可读性,适合读者阅读,契合了当今“公众史学”的趋势。
　　从妇女史角度说,本书也有一定创新意义。普通妇女人物进入历史,在现当代史中比较常见,如李小江主持的妇女口述史,也读到过港台地区一些叙述平民女性个人经历的著作。但相对来说,古代史较为困难,如前面所说,史载对于小人物记载有限,对于妇女更是有限,除了个别影响历史走向的女主、后妃之类名人,对于其他女性人物记载很少。而本书对于主人公虢国夫人,则通过有限的历史记载,使用社会性别理论与视角(包括儒家性别观)和女性主义理论(波伏娃《第二性》、王虹“近女性”理论)等,分析其作为女性的特殊人生经历、行为与心理。由其坎坷的命运遭际,分析了她争强好胜、骄蛮放纵行为的心理缘由:即以衣食住行为“战场”,赢得尊重,满足自我实现的需要,证明自己的“胜出”。由于史载所限,以往史家较多关注历史人物的言行,较少涉及人物心理,尤其是不为人瞩目的女性心理。无论以上分析揣测,是否反映了千年以前的贵妇虢国夫人的真实心理,并获得其他研究者的认同,但这种尝试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