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帕斯捷尔纳克在其自传体小说《安全保护证》里写道:“我们描写天气,或描写与天气毫无二致的大自然,就是为了给它披上我们的激情。我们把平日生活曳进散文是为了写诗;我们把散文拖进诗歌是为了音乐。我就把这种行为最广义地称作艺术——根据世世代代的人正在撞击的那只活生生的人类之钟所提出的艺术。”
毫无疑问,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诗人路也的最新长篇小说《午后的空旷——仲宫镇童年》(首发于2023年2期《万松浦》),是把诗歌曳进小说,为了回溯和呈现童年记忆——一个诗人的自由之心呼之欲出,她以诗意、反讽、幽默的笔触,呈现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北方小镇的时代生活和风土人情。我更倾向于这是一部关于童年往事的长篇散文,是诗人诗歌作品的“画外音”,语言简洁、明亮,情节引人入胜,读来引人共鸣,又颇为有趣。
作者在前言中写道,“我曾经以为仲宫是全世界的中心。每当我想起那里,就一下子来到了记忆的后院,那里有一大片午后的空旷,阳光永远懒洋洋地照着,透明,却恍惚。仲宫对于我来说,是空间,也是时间。那里总是有‘开始’和‘永远’,那里仿佛是我的前世。”路也之仲宫镇,正如鲁迅之鲁镇,萧红之呼兰河,庞德之哥尼斯堡,狄金森之艾默斯特,既是地理意义的家园,也是历史层面的坐标。作者自称该书是完成一个心愿,把南部山区的童年记录下来,存放在那里。存放在哪里呢,是诗歌的口袋里,亦是记忆的相册里。笔者与诗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亲戚曾在仲宫买了块地,盖成别墅和酒店。上学时寒暑假我常去小住,赶大集、摸螃蟹、摘苹果、打枣子、烤玉米,以及酿酒厂、养猪场、卧虎山、锦绣川、四门塔等,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因此,读这部小说是温故童年,同时也是重新审视过往岁月。
诗人与普通人不同之处在于,葆有一颗天真的童心。这样一来,就为童年之书注入了鲜活的视角和审美的高标。一口气读完,那个闯祸不断、敢于顶撞大人、经常挨打又敏感、孤独的路小路,分明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小时候”。返回童年易,再现童年难。抑或说,儿童视角并非人人都能驾驭的“小儿科”,而是文学叙事的高难度。小说的架构、叙事、设置看似都很平淡,却在不经意间映照出时代之变和社会发展。作者尤擅长人物的刻画,把诗歌的语言锤炼运用得炉火纯青。
父亲在中学当老师,母亲在酿酒厂工作,路小路从小闻着酒糟味和令人微醺的酱香白酒味长大,路两旁的泡桐树、白杨树、各种石头都是她的好朋友。她的那双眼睛堪比小型摄像头,伴随酒厂、石头大院、南河滩、核桃树小学等位置的移动,定格一帧帧真实又动人的场景。她满脸懵懂,怀疑自己是父母捡来的。她又不受约束,爬树上房,钻锅炉、捡煤核,空地上看露天电影,去供销社买东西,上课时搞恶作剧等等。她在酒糟边发现一小簇会走路的酒糟,原来是只可爱的刺猬。这一幕与她钻锅炉炉膛、何粉红栽进酒醅发酵池子形成互文关系。小何子叔叔在宿舍里偷偷养了头猪,路小路起名“何粉红”。当大家围追堵截逮它时,她在后面喊加油。眼看它飞了起来,“我隐隐约约地看到,这头小猪后背两侧竟生出了一对粉红色的翅膀,它先是贴地飞行,后来像一架直升机那样脱离了地面,到了半空中。”魔幻的手法,极具讽刺意味,何粉红误闯发酵池成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坏分子,挂牌游街示众,最后进了工厂食堂剁成肉馅。这让人不禁联想到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以动物性映照幽微人性乃是作者的深意。
童年是生命的黄金,也是作家的精神富矿。石头大院里的日常生活把人们带回到上世纪70年代,棕绳大床、三抽桌、立式衣柜、脚踏式缝纫机,作者的描摹功夫了得,连的确良衣着、化妆粉饼盒、绣花图案被面都记录得翔实而具体。有两处细节令我过目不忘:她冬夜穿着新棉鞋上厕所掉茅坑里被父母暴打一顿,钻进大立柜里看领袖像章的荧光效果踩坏了那面大镜子,幸好姥爷说情免过一劫。让人看着笑出眼泪。试问,哪个孩子小时候没犯过这种错呢?或许,每个儿童的体内都长有反骨,路小路也不例外。她拒绝拉帮结派,喜欢种花种草,天竺葵、玻璃海棠、太阳花,喜欢在地里埋石头,还喜欢爬到树上往下看,“我在树冠上待的时间太长了,自己觉得有些腻烦了,但我并不想下去,一个人在高处待惯了,就不愿再下到地面了。”这并非躲避,而是打量成人世界的一种视角。与其他回溯童年的文学作品不同,作者写出了思想性和审美性,使作品一下有了纵深度和辽阔感。路小路上学穿皮鞋被同学嫉恨,放学路上被群殴,“你只要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就要挨打。”同样的,同班女同学咸娟也穿了皮鞋,她之所以没挨打源自她的父亲是部队军官。“拳头在我身上怒放成一簇簇鲜花,我全身的血肉都用来供养这样的花朵,花朵绚烂,由绯红至青紫。”如此描写,对世俗的鞭挞和对尊严的捍卫力透纸背。
在仲宫镇对话世界,眺望远方。从题目上看,《午后的空旷》与《天空下》《写在诗页的空白处》等,都蕴藉着一以贯之的敞开性。如她所写,“活在城南,与本市其他区域无关∕才华的行政区划在城南,幻想以城南为基座∕命运在城南是磅礴的∕大学、机关、银行和菜市纵横,若以诗的准则来管理∕仅有个别人在此栖居。”由此推之,午后的空旷,指向的是人生的旷达与虚无,内蕴着一位理性主义者的精神追求和自由人格,这才是对我们的最大启示。
小说是作者的另一副面孔。对路也来说,午后仲宫镇依然是“南山记”或“江心洲”的一部分,或是旁逸斜出的鲜绿枝丫,小说只是她的“换气”,文学重心依然不变——阐述人与自然的关系,主张简约的“单数”生活。正如她在散文中袒露心声,“现在我想说,整个南部山区的山川草木就是我的家族谱系,我愿意将自己归属于这个大自然系列之中,让我与峰峦、岩石、柏树、杏树、核桃树、黄栌、河流、清泉、松鼠、山雀、紫花地丁、红薯地、谷穗……为伍吧。我知道,我真正的家谱其实是自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