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责任”肇事者——宝玉

齐鲁晚报     2023年09月12日
  □于瑞桓

  《红楼梦》中金钏跳井是被王夫人逼的,但王夫人骂金钏、撵金钏却是源于宝玉与金钏的对话;尤三姐拔剑自刎是因柳湘莲退婚,柳湘莲之所以退婚,却是听了宝玉对尤三姐的高调赞美。这两个女孩的死都不是宝玉的责任,但又都与宝玉有关,宝玉妥妥成了“无责任”肇事者。
  “无责任”还能“肇事”无非两种情况:一是与本无关系的人同处在了一个时空中;二是有关系的人信息编码与解码不同频。贾宝玉所“造成”的这两起悲剧就属于后者。
  一天中午闲着无聊的宝玉逛到母亲王夫人房里,见已困得摇摇晃晃的金钏还得给睡着的王夫人捶腿,起了爱怜之心,要立即把金钏讨到他那去。金川嘴里噙着宝玉塞给她的香雪润金丹,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钏这话气炸了王夫人,一下子翻身起来朝金钏的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并不管金钏如何求情,还是执意将金钏赶出了荣国府。世代都在贾家为奴的金钏,羞愧难当,投井而死。一句平常话,让金钏丧了命,这是宝玉始料不及的。宝玉虽然与王夫人血脉相连,但文化脉络完全绝缘。宝玉的基因密码一出生就发生了变异:“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宝玉的生母——王夫人,这个未出嫁时“着实响快”的二小姐也早已被男权文化抽干成“木乃伊”“死珠”了。王夫人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到贾家,给贾政生了二男一女,女儿还进宫做了王妃;虽然大儿子贾珠死得早,但儿媳李纨已给她生了个相当懂事的孙子;二儿子宝玉虽不受贾政喜欢,但贾母却爱如至宝。在封建大家庭中,按说凭这些王夫人就足以扬眉吐气了。但实际呢?贾母把宝玉揽到了自己身边;贾政常年与赵姨娘同房;家务大权由贾赦的儿媳妇凤姐掌管;赵姨娘还时刻想用贾环取代宝玉。王夫人被男权、族权架上了牌坊,属于王夫人的权利几乎都丧失殆尽。黑格尔说:“人格不健全的人特别容易以权势的角色在心理上壮大自己。”活泼的金钏、勇敢的晴雯在王夫人眼里都是挑战她权威的“下作小娼妇”,就是做妾也得由“我”来定。袭人之所以能被王夫人选中:一是长得笨笨的,看着放心,二是对王夫人忠心。
  宝玉的世界里却没有“下作小娼妇”的概念,他就是那个在两性关系的极限测试中为数不多的过关者。所以王夫人认定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父亲贾政认为他是“酒色之徒”。但风尘女子尤三姐说他是“在女孩面前怎么都过得去”;凤姐说他是“最有尽让”;贾母说他是“以为必是好此道,谁知竟不是如此”。不愿长大的宝玉自以为可以一辈子在“儿童乐园”和姐妹们无忧无虑地“玩卡丁车”,但大观园不会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王国,这里也一定会设红绿灯,而掌握红绿灯开关的就是贾政、王夫人。宝玉挨打,贾政是明着用父权家法;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则是借剑杀人。贾政打的是宝玉的皮肉,王夫人诛杀的是宝玉的心。对于皮肉之疼,这个心里只有姐姐妹妹的并不觉痛,而到无辜的晴雯被撵惨死时,宝玉终于醒了,泣血而成《芙蓉女儿诔》,把他母亲直接暗比为“鸠鸩”(斑鸠和鸩鸟,坏人)“罦罬”(捕鸟的网)“薋葹”(蒺藜和苍耳)。但在强大宗法文化面前,人性未泯的宝玉也只能发出点:“天何如是之苍苍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
  宝玉第二次肇事是好言劝散了一对好姻缘。柳湘莲在外偶遇贾琏,在贾琏的撮合下,把家里祖传的鸳鸯剑当做信物给了尤三姐。柳湘莲回京后,听说薛蟠病了来探望薛蟠,顺便也来看看宝玉,就将路上如何遇到薛蟠又遇到贾琏以及和尤三姐定了亲这些事一一告诉了宝玉。宝玉听闻此事,发自内心地连连称赞。可就是这由衷的庆贺,反而让柳湘莲起了疑心。这段对话之所以事与愿违,与传统文化中女性贞操观有关,也与对人对事的认识在不同层面上有关。“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对尤三姐的评判是倒叙式。因为宝玉已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了解了尤三姐虽处污泥之中,但仍是出水即芙蓉。而柳湘莲却对尤三姐半点也不了解。就像我们去商店买东西,卖家对自己的产品当然了如指掌,而买家还是小白一个,所以不管卖家如何费力吆喝,买家往往也要货比三家才会做决定,虽然可能最后还是买的第一家,但这个比较判断过程是断不能省的。但宝玉与柳湘莲对话存在着时间上的“逻辑差异”,所以本是好心的宝玉,反而坚定了柳湘莲要回聘礼的决心。
  尤三姐得知此事,知道柳湘莲在贾府打听到了“自己淫奔无耻”“不屑为妻”,在她将鸳鸯剑递与柳湘莲时拔剑自刎。湘莲这才明白了宝玉所言极是,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柳湘莲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冷二郎一冷入空门,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宝玉同情敬佩尤三姐,很想能让这个女儿有个好归宿,但同时宝玉对朋友也赤诚,所以连用了二个“原”字,“你原是个精细人”,是宝玉以为柳湘莲已经经过认真思考,但发现柳湘莲只是一时豪情;担心柳湘莲不能接受尤三姐的过去,想阻止他不要追究已经过去的历史,“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但柳湘莲怎么肯罢了!
  每个人都不是先知,对于这个世界都要一点点去探知。但如果在你探寻的路上,处处都是影响你认知的天花板,怎么可能每遇到棘手的问题都能做出先验式的正确判断。让柳湘莲超越时代是不现实的,他的清醒只能用尤三姐的鲜血来溅醒;早醒的宝玉,也只能成为“无责任”肇事者。这是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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