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成了老家客

齐鲁晚报     2023年10月17日
  □李晓 

  中秋节那天,山梁上飘浮着薄雾,夹杂着蚕丝一样的毛毛细雨。我陪着老武一起坐在山梁上,他刚从天津回来。老武这次是专门回老家过节,他很看重一年之中这个秋天的节日,此时大地清朗,月光浩渺,正是游子归乡的季节。
  我看见老武梦幻般的眼神。他起身,张大嘴,让细雨落到舌尖,卷卷舌头吞下。他说,老家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有着大地草木的气息。
  我和老武走上山冈,在黑压压的松柏树间穿梭。天光暗淡下来,可以看见两座坟墓上杂草疯长,那是老武父母的墓。老武把家乡的老月饼放在父母墓前。父亲生前爱酒,老武把从天津带回的一瓶酒打开,倒入碗里,放在墓前,嘴里喃喃道:爸,我回来陪你喝几口,一起过节。
  松风阵阵,老武扑向一棵老松树,张开双臂抱住它,树身上有铠甲一样的树皮。老武说,总感觉风声里有祖先的脚步声。
  我和老武站在他家老屋前,老屋已顽强地耸立了四十多年,石头垒砌的墙还在,檩上青瓦早已不知去向,倒是有青草立于檩上,在风中摇摆,烟熏火燎的墙上苔藓斑斑。这老房子,是老武的父亲和乡邻们一起抬回大青石建起的,汉子们抬石头时那“嘿呀嘿呀”的号子声,还响在老武的记忆里。那年,父亲把勒紧裤腰带攒下的全部积蓄都用来建房子。老武还记得父亲当年说过的话:“儿啊,这房子是给你今后娶媳妇用的,也不能在村里人面前丢面子,爸就这点能耐了。”老武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亲想,今后老得不能动弹了,就跟儿子在这房子里养老。
  三年后的夏天,老武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学,大喜过望的父亲似乎又有些失望,暗暗叹息一声:这房子,儿子今后安家派不上用场了。为庆祝儿子考上大学,父亲杀了鸡鸭款待乡人,乡长也带了礼物前来祝贺。酒意微醺的乡长给老武的父亲敬酒,爽快表示,等你家小武大学毕业后,可以回乡工作,干好了也能当乡长,乡里确实需要人才。父亲大惊,头直摇:使不得,使不得。
  后来,老武的两个妹妹也相继考上大学和一所专科学校。村里人常来老武家房前转悠,东瞅瞅西看看,村人形成一致看法:老武家这房子风水好,出人才。
  老武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安家立业。父亲73岁那年,老武亲自回家接父母去了一趟天津。但住了不到一个月,父亲母亲就神情恹恹的,如乡下移栽到城里的树,水土不服,根须总是没能往深里扎。老武只好把父母送回了老家。两年后,父亲患了喉癌,不久便离开人世。三年后,母亲紧随父亲而去。他们在松林坡里再次结伴长眠。
  父亲母亲走了,老家的房子没了烟火升腾,老得比人还快。有一年秋天,老武的两个妹妹给他打电话说,老家的一个堂叔想出钱把老房子的地基买了,在那里建新房。老武一口拒绝了。老房子留着,总有一个念想。
  老房子孤独地伫立在山坳里,如打下的一个陈旧补丁,它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的意义到底何在?老武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心里的纠结过后,老武依然坚定自己的想法,回老家,还能看上一眼老房子,老房子里一家人生活的场景便又被唤醒了。这样的唤醒,是对内心的抚慰。
  今年中秋节那天中午,做了满满一大桌乡里土菜招待老武的,就是那位想买老武家老宅基地的堂叔。堂叔已经82岁了,他刚从城里医院做了白内障手术回来。饭菜都是老武喜欢的儿时味道,我和老武还陪他堂叔一起喝了自家泡的桑葚酒。饭后,老武给堂叔道歉,他说:“叔啊,我没把老房子的地基给你,是想着回来时还能看上一眼。我原来想,等自己老了,还能回来住,把房子在那里再建一建,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堂叔说,他现在也不想再建房子了,三个孩子早已在城里买了房子居住,只留下他和老伴在老家守着村子了。
  老武和我商量后,决定在他堂叔家住一晚。中秋节夜里,雾沉沉,一轮明月没有如约升起在一个游子的眼里。半夜,村子里有几声狗吠响起,老武披衣起床,望着漆黑夜色里的山峦田园,嗅着秋收后弥漫的醇香,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回到没了父母的老家,自己恍然成了他乡客人。
  我早晨起来,在老武的朋友圈留言:武哥,我们都已成了老家客。
  上午,老武与堂叔道别,硬塞到他衣服口袋里2000元钱。堂叔突然满眼是泪,声音哽咽:“侄儿啊,你我叔侄一场,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了。”老武上前,拥抱了佝偻着身子的堂叔。
  村口的一头老水牛,正在抬头舔梧桐树上的露水,见了老武,它投来深井一般的幽蓝目光。老武给它打了一个道别手势,老水牛“哞哞哞”叫出声,似在回应老武。故乡万物有灵。老武感叹说。
  晚上,老武在城里接受两个妹妹全家的宴请。席间,老武与两个妹妹边吃边聊,外甥们没有想象中的亲热,只顾各自埋头刷手机。饭后,老武没去妹妹家里住,而是一个人去住了宾馆,他再次感觉自己成了这个故乡城市的客人。在当夜的梦里,父亲母亲都来看他了,老母亲好像还轻轻责怪了他一句:“儿啊,我们不在人世了,你还是要到妹妹家住啊。”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