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的秋天

齐鲁晚报     2023年10月17日
  □雪樱

  过了白露,秋天就坐稳了它的美学江山。一早一晚的凉意,如蛇吐芯子般裹挟而来,霸占皮肤、颈椎、膝盖、脚踝,一寸寸地占领,直到一场秋雨后树叶摇落,凉意起了霜白,整个身体顿觉收紧,时不时打个寒战,这时候秋早已溜出老远。
  对城里人来说,过秋是风衣、墨镜、银杏林,外加息斯敏、红霉素眼膏,讨厌的过敏症状形影不离,让人坐卧不宁。对乡下人而言,过秋是大日子,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收玉米、种麦子,还要为过冬做好准备,碾粮食、晒干菜、腌咸菜、储南瓜等,忙得不亦乐乎,像拧上机械发条般停不下来。一到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有段时间,我把小区里去河沿边种菜的老人、南部山区进城卖菜的老头,还有那个看孙子顺带卖山核桃的老妇,都想象成了刘姥姥。他们身体硬朗,肯下苦力,颧骨上顶着一团高原红,那是饱经风霜的徽章。他们卖的都是自家种的果蔬,赚不了几个钱,却乐此不疲,像是经营一家副食品店那样面面俱到,风雨无阻地出摊。
  卖山核桃的老妇,一边看护两岁多的孙子,一边张罗摊子,过秤、找零、推销。干了没几天,孩子发高烧住进了医院,她回来把最后的核桃处理掉,打车去医院,心疼得直叹气,“这打车钱得卖多少核桃啊!”那个南部山区的老头,倔脾气,爱抽烟,而且抠门得很,谁要多拿个苹果添秤,他就吹胡子瞪眼,直说“我不卖了”。早上5点多点儿他就开车来到,从来不舍得买早点吃,得等到全部卖完了,才赶回去吃饭。有一次打电话问他“有玉米吗”,那头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昨天早上淋了个落汤鸡,等我卖完,雨也停了,这老天诚心和我作对。”我在心里偷着笑。还有一次,有个年轻人买了一兜金帅苹果,没有扫码付款就骑车走了,这老头急得啊,眉毛都翘了起来,逢顾客便抱怨。几天后,年轻人现身还钱,手里牵着一只牧羊犬,摸着头,满脸不好意思。老头狂喜,比中了彩票还高兴,在马路牙子上磕一下烟斗,取火点着烟,脸上的褶子像蒸馒头那样层层漾开,像个老顽童。
  刘姥姥的秋天是用来报恩的。《红楼梦》第39回,她二进荣国府,送来一大批农作物,“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新鲜的、头茬的、最好的野味,以“穷心”回报富贵人家,分明是礼薄情意重。用今天的话说,自家地里种的,没用农药,不值钱的东西。曹雪芹有颗平等的心,把贾府中众人对待刘姥姥的态度刻画得鲜明而直接。先是王熙凤的能体谅,“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再是贾母的知人情,“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还有平儿的会安抚,临走时回送了堆积如山的东西,刘姥姥不好意思,平儿给她找个台阶下,“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谷、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
  平儿堪称“新闻发言人”,道出了贾家的心意——把刘姥姥当成穷亲戚,愿意帮衬和交往,而他们的善缘也形成了循环。曹雪芹在第40回写到娇黄玲珑的大佛手,板儿拿在手里玩,奶娘抱着巧姐出来,见到后两人抢着玩。此佛手寓意美好的因缘,为后来“板儿娶巧姐”埋下伏笔。坊间常说,那些落魄书生、贫苦人都是神仙假扮的,专门来试炼人心。殊不知,这世道人心大多时候经不住考验,所以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于我们来说没有隔阂感,她就在马路边上摆摊卖南瓜。
  我贪恋秋菜的味道。秋芸豆、秋黄瓜、秋南瓜,还有秋玉米,也叫晚玉米,裹挟着自然的精气和风霜,像披蓑衣、戴草帽的老农,不担心带疤瘌、有裂纹或长麻子影响美观,只求味道正宗。秋黄瓜顶花带刺,墨绿墨绿的,用刀背拍碎凉拌,搁上些许麻汁和蒜泥,吃起来鲜嫩又爽口。不同于夏天的黄瓜被烈日晒得打蔫,摘下来就老了,秋黄瓜沁着别样的香甜气,那股子嫩劲儿最撩人。秋芸豆必须炖土豆和肉,头茬的芸豆没有丝,刚长豆,用手掰成段,把土豆切成块,炖上一锅,就着白米饭吃,别提多带劲了。当然,这与晒好的老芸豆炖肉不可同日而语,秋芸豆带着蒸腾的地气,吃起来格外入味。秋南瓜是要烙南瓜饼吃的,要那种绿皮的攀架吊南瓜,手指甲按上去能掐出水儿来,刚刚好。去皮、切丝,和面粉、磕鸡蛋,放入葱、姜丝,在平底锅里烙饼,金黄如许,清香诱人,像是手绘了一张秋天的田野地图,然后风卷残云般吃进肚子里,想想都美得很。秋南瓜浑身是宝,可蒸可煮,可做馅蒸包子、包水饺。我偏爱南瓜鸡蛋虾皮素水饺,连饺子皮也变得黄澄澄的,携带着丰收的表情,让人跟着心生欢喜。
  至于秋玉米,碾出来的新玉米面,用来熬粥喝,暖到心窝子,也香到心窝子。书面语不如土话接地气,应该称“棒子面”。母亲有个同事,每年国庆节都等着老家的人来走亲戚,顺带捎些新棒子面来。她事先找些孩子们的旧衣服打包,准备些吃的,让他们带回去。一年又一年,每年都要喝老家棒子面熬的粥,不喝就像少了点什么。后来,老家的姊妹老的老、病的病,她也年过八旬,需要专人照顾。有一年女婿从农村大集上买回棒子面,谎称是老家碾的,被她辨认出来,因为老家碾的棒子面粗,喝起来略微拉嗓子。那一碗金黄的、烫嘴的玉米粥,需要不停地转着碗沿吸溜,暖彻了肠胃,抵达再也回不去的柴门老院。
  刘姥姥的秋天,让我找回了走丢的童年和久违的热爱。一切不可能再回到小时候,只能凭着这些大地上丰富的物产,循着熟悉的味道,慰藉心灵和胃肠,给风尘仆仆的赶路行程一个停顿,也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带来一种期待。秋天,是我们共同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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