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旧人心头过

齐鲁晚报     2023年10月17日
  □高绪丽

  夜里,家人都睡下了,我收拾完家务,发现外面下起了秋雨。站在窗前看雨,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双无助的大眼睛,她的睫毛长长,忽闪忽闪,脸上挂着长长的泪痕。
  往事忆起,犹如昨日。送孩子回来经过小区外的商店门口,我看到她独自一人蹲在地上,用小棍子玩面前的虫子。我走过去,蹲下身来,喊她:“菲菲,怎么没去幼儿园?奶奶呢?”她木木地抬起头,眼睛眨啊眨,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她跟我的孩子差不多大,以前见面总是亲热地“姨姨”喊个不停。可是现在,她转头望了望不远处跟别的老太太聊天的奶奶,又低下头,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我的鼻子一酸,起身快步离开。
  回到家后,那团小小的身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告诉远方那个娇小的女子。毕竟那人是她的妈妈。
  十二年前,芸从老家德州到我们这里打工,认识了军,两人恋爱结婚。我在原来的小区住时,她就住在旁边那栋楼,两家孩子年岁相当,我自然也与她无话不谈。芸没有亲生父母,老家只剩下八十多岁的养母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那个叫菲菲的孩子,是芸的小宝,她的大宝比小宝大10岁。别看芸长得小巧,浑身却有使不完的劲儿,我亲眼看到她扛着一袋子面粉“咚咚咚”爬上了五楼。当年,她生了大宝,婆婆以庄稼地里的营生不能撂为由,说不能帮她看孩子,从那以后,她再没有上班,家里的日常花销都得张口跟军要。刚开始,两人的小日子还蜜里调油,后来有了小宝,家里用度大了,她开口的次数多了,两人开始为些鸡毛蒜皮打架。她向婆婆哭诉,婆婆向着儿子,嘴上对她也从来不客气。时间久了,夫妻俩的矛盾越积越深,甚至动起手来。
  芸很好面子,在外人看来,她成天笑呵呵的,似乎不知愁滋味,只有我知道,她在无数个夜里泣不成声。后来有一天,我吃过晚饭出去扔垃圾,走出楼道,看到她独自一人站在我家楼下,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我喊她,看到她的脸上还有泪在流。就在那一天,芸告诉我,她要走了,一个人,车票是当天夜里的。
  我之前听芸说过,她老家的外甥给她联系了个活儿,她想先把工作给落实了。原来,她找律师谈过,律师说,她没有工作,假如真要离婚,最大的可能是只能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可她始终坚持,两个孩子,要么一起留,要么一起走。
  芸走的时候,正是知了声声叫的夏天。视频那头,芸跟我讲她的新宿舍和新工作。谈到孩子,她绷不住了,瞬间泪如雨下,她扯着自己的衣领,哭诉道:“太久没上班了,学历又不高,我需要付出别人好几倍的努力。我不怕吃苦不怕累,唯独夜里躺到床上,想孩子想到心揪在一起……”
  这期间,我见过芸的大宝。深秋的周一,她穿了件单衣往学校跑,光光的脚踝,没有穿袜子。有一回,我远远喊她,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喊我“姨”,而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她爸上夜班,她常常一个人在家,有时候早上起来晚了就会迟到。我问她,吃早饭了吗?她摇摇头,跑开了。
  如果一个不被看好的果实忽然有一天完成了生命的突破,成为一粒发了芽的种子,那一定是蓄谋已久的事。就在那年寒假,芸回来了,众人都以为她这次不走了,只有我知道,她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她给两个孩子在那边分别找好了学校和幼儿园,要把两个孩子都带走。
  蹚过生活给予的泥泞与苦难,我们终会明白,我们羡慕的从来不是攀援的凌霄花,而是一株努力向上的木棉,根紧盘地下,叶触到云里。我与芸的最近一次视频,还是半年前,镜头里,她的笑声又恢复到很久以前的爽朗。工作的忙碌,让她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孩子们在身边,做她们喜欢吃的饭菜,每晚睡觉前,耳畔是她们平稳的呼吸,这些都让她倍加珍惜,原来她贪恋的幸福,不过是简单拥有。
  日子,会在每个叹息的夜里偷会儿懒,也会在每个有梦的清晨稍纵即逝。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一场秋雨一场凉,我起身走到衣帽间,给我的孩子找出一件薄的长袖外套,以备他明早上学穿。然后,打开台灯,摊开稿纸,准备在纸上写下今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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