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小路

齐鲁晚报     2023年11月02日
  □刘荒田

  外出半天,归途舍弃了停车站离家近的公交车,转而去乘坐须走一段长路的有轨电车。下了电车,便是这条我深深喜爱的小路。不失所望,如果秋是一袭以简淡为基调的衣裳,它就是精心缝制的纫边;如果秋是自然献给人间的厚礼,它就是捆绑礼物盒的绸带。
  这条小路,15年间走了上千次,依然不时走出新鲜感。今天发现,它异乎寻常地干净。小路位于大街边沿,另一侧是绿化带,以松树为主。秋天自然是落叶当令,然而橘黄色的松针识趣地堆在路边,尽管它同时不客气地铺在街心、车窗、栅栏,乃至浸入打开的车库。一眼到底的路面白里带青,这色谱再往“青”移几度,可和瓦蓝的天比美。此刻,拟为青石,庶几近之。这么一来,郑愁予名诗《错误》中“达达的马蹄”,响在这绿树掩映的路面,当比在或空寂或喧嚣的街道中央更具秋的悠远之趣。
  身后鞋声响亮,从其清脆程度可断定非高跟鞋坚硬的尖端莫属;从其频率还可推断是体态轻盈的年轻人。我没有回头,只加快脚步,然而清脆的鞋声尾随不舍。我无意和她比赛,离开小路,站在树下稍事休息。目不斜视的女郎在不远处翩然而过,她身高在1米75以上,怪不得我走不赢。不知女郎会不会感谢不曾铺上厚厚落叶的小路?
  小路无落叶,是清洁工的功劳吗?手拿大扫帚,以横扫千军的豪迈对付路面的清洁工,在故土的城市处处可见。但这里没有。扫大街的是垃圾车,管理树木花草的是园林工人开的剪草机,但他们并不清除落个不停的枯叶。这么说来,是落叶的自律了?不错,松针轻细,而水泥路面难以黏附。但不尽然,负责清扫的无疑是风,袅袅兮一夜,小路便清爽起来。我的推测很快获得证实——在无松树而只有碎叶桉的街区,横七竖八的落叶,残剑断戟一般,覆盖了路面。
  干干净净的路,身边的草和落叶似分开的浪花,使得行人有点像在海中步行的人。蓝天坦荡,和一公里以外的海洋连为一体。众多松树的树冠嵌在几朵白云下方,好似水下的珊瑚架。风来了,我的衣襟、白发以及脚下的松针都动起来,满地乌黑的松果、树上漆黑的老鸦淡定无比。秋意从林梢悄悄沉降。路旁,一张双人椅虚位以待。秋天真好!如果一年只选一个季节,那肯定是它!
  同样,从一生行事中选一个既陶醉又励志的镜头,必定是:小路上行走。距今44年的那一次行走,铭记终生。路是稻浪中的田埂,比如今脚下的路窄得多,也弯曲得多,延伸到如黛青山脚下的田峒,一色碧绿的稻浪,我从中间穿越。劲风在稻海中鼓搅漩圈,一波波绿浪泼来,孕穗的剑叶拂过没来得及长出黑胡子的脸颊,痒痒的。天如此之蓝,如此之阔!稻海中22岁的独行人,拥有的一切都在天空。
  那一次、这一次,都是回家的路。时代不同,走的路不同,相同的是踏实的感觉,带点害羞的满足。沿着这条干净的小路走下去,终点是公园的边沿。此刻园内秋色的绚烂自不待言,火烧云一般的枫叶是没有的,但有玫瑰园的娴雅、植物园的缤纷、鸟的扑翅和斗歌。对了,园子高处的湖,澄明的秋水中,傻乎乎的小乌龟戏弄着木槿花的倒影。
  这些,不妨称为“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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