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书签

齐鲁晚报     2023年11月07日
  □刘荒田

  落叶是秋天的书签,夹在哪一页,哪一页便可能是洒满金色的诗篇。秋天的日历就是落叶,落叶的飘飞就是秋天的行进。随便翻开一本旧体诗词,以秋为题而没有写到落叶的有多少?比例比咏春而不顾及花草、吟冬而忽略风雪的还要低。
  傍晚,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冷空气到达,风从西边来,浩浩荡荡。我沿着小河的石堤往东走。头顶上是落羽杉,旁边是紫荆。这个季节,悲壮地诠释“秋之为气”的肃杀的,首推神速地脱光叶子的梧桐树。落羽杉和紫荆,其实绿意还在,只不过不算蓬勃了。“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在小区外围局促的环境里,扶着仿花岗岩栏杆站立,断断无法拥抱寥廓的水天。但我有一个意外的发现,那就是: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宏观之下,在“一日秋风一日疏”的凄凉之外,在“落叶满阶红不扫”的放达之上,一河落叶自有境界。
  面对小河,发现这一秘密时,我的脸红了,仿佛自家的少年心事被秋风吹破。西风正急,从在建楼盘一侧的开阔地带扫过来。河畔的水泥道上,落羽杉的落叶一窝蜂地逃亡。这是奇异的比赛,没有一片落叶停驻,风不停,它们就径直向前,即便路旁不乏角落、树桩供它们躲避、喘息。和这翻腾的大队形成巧妙对照的,是河里的风景。所谓“摇落深知宋玉悲”,河里的落叶,都是此刻被风刮——不,“梳”下来的,风的利爪逐棵梳过,枯叶无一遗漏地被淘汰,坠进黄绿色的波澜。满河都是落叶,水纹为之变色。风一阵紧似一阵,水里的叶子被波纹托着,一起向着东边推移。
  然而,凝视水面,发现先前从旧体诗词中获得的印象失诸笼统。在占压倒性的多数之中,有的是异类,它们特立独行,在其间随意穿行,要么速度比多数快,如舢板群中的快艇,要么逆向,要么横切,自由自在。它们并非天赋异禀,不晓得凭什么抵御强大的风?也许,由于尾端蜷曲的缘故,一如帆船可通过调整帆的角度来作任何方向的行驶。也许,是因为风和流水一样,有主流,也有回流,它们是回流所控驭的幸运者。这么一来,河面自由了、多元了、喧闹了。鱼也来凑趣,在落叶的间隙奔突,泼出点点水花或者圈圈波纹。岸上诸物的倒影被落叶吃掉大半,剩下的,是蓝得颇地道的天,明净之至,提醒你,扫荡落叶,不过是西风的余事,天上的云已经被清空了。最为得意的,是漂浮的垃圾,忽然增加了这么多同类,盒子、塑料布、瓶子、纸巾反而淡定起来,它们逃得没那么性急。哦,它们是资深的随波逐流者。一只盛过矿泉水的塑料瓶子,得意洋洋地行驶,它是水面的巨轮。风呼呼地吹,仿佛是由雪莱《西风颂》中吹过来的。
  如果和大多数同流是不可逆转的命运,那么,作一片异类的落叶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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