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伟
我的故乡位于沭河西岸,东依沭河,西邻汤河。随着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离故乡七八里远的程子河大队率先稻改成功,我的故乡近千亩的耕地也成功改种水稻。
阅读临沂稻改的史料,我才了解到故乡栽种水稻的历史并不长。水稻主要产于南方,大米一直是长江流域及其以南人民的主粮。唐代韩愈称“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民间也有“苏湖熟,天下足”之说。
临沂地区的稻改始于1958年。当时农业合作化已完成,在国家的倡导下,临沂地区发起稻改运动,大规模改旱田为水田,以治理涝洼和提高粮食产量。
始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第一次稻改,目标就是让乡亲们不再饿肚子。1956年底全国农业合作化基本完成,提高粮食产量是农业合作化的重要目标。山东省一位老领导在回忆录中写道:“生产能不能搞好,粮食产量能不能提高,提高的幅度有多大,是农业合作化是否具有优越性的标志。”农业合作化对稻改运动不仅提供了制度保障,更为直接的影响是充分地组织、开发劳动力去发展灌溉事业和从事高密度种植劳动,稻改条件基本具备。1962年以后,临沂地区的第二次稻改开始进入从重点示范到全面推广阶段。
“春天撒下千滴汗,秋后赢得万担粮。人人都说江南好,如今沂蒙赶苏杭。千年涝洼今日改,山东大姐学插秧。”这是著名吕剧《沂河两岸》中的唱词,剧中所歌颂的正是临沂地区的稻改运动。
1963年,临沂地委书记薛亭在东张屯亲自抓稻改。当年东张屯村种植水稻1900亩,平均亩产500多斤,总产量达到95万斤,一举摘掉了生产落后的帽子。家家稻米满仓,户户稻草成垛,由历年的“要饭村”一跃成为余粮村。以东张屯为典型,1964年,政府开始全面推广水稻种植,种植面积达90万亩。
1964年,人民日报刊发文章《从糠箩跳进米箩——记东张屯大队改造湖洼田的经过》,赞扬临沂县太平公社东张屯大队稻改成功的事迹。一时间东张屯村成为闻名全国的稻改红旗村。
东张屯村成为中国稻改第一村不是偶然的。
临沂地区是有稻作传统的。《诗经·鲁颂·閟宫》中“有稷有黍,有稻有秬”是关于鲁西南地区种稻较早的文字记载。元代的《齐乘》则更加详细记载了临沂地区的水稻种植情况:“泇水有二,东泇出沂州西北其山,南流至站庄东分一支入芙蓉湖,溉田数千顷。湖在沂州东南芙蓉山下,香粳钟亩,古称琅琊之稻即此。”
清康熙《日照县志》记载:“(日)照产皆在陆地,稍旱则失收,农家不敢多种,非如有江南之水利,不恃天泽也。”民国《临沂县志》记载:“(临沂)县无水田,惟洼地宜之种者少。”民国时期,临沂地区的原临沂县、沂水、郯城、费县、日照等县均有水稻种植,但种植面积少而且散。1936年左右,临沂地区稻米种植面积约为3.5万亩,约占耕地面积的千分之三。新中国成立后,临沂地区的稻谷播种面积有了较大增长,到1957年稻谷播种面积是1949年的近6倍。1958年以后,临沂地区的农田水利建设步入高潮,其中1958年开挖的葛沟灌区,灌溉原临沂县十一个乡镇,使沂河以东低洼地区有条件种植水稻。东张屯的成功正是得益于葛沟灌区的修建。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有幸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真正记事了,才知道粒粒大米的背后,浸润着父老乡亲们难以计数的辛苦和汗水。
移栽稻秧之前,要先育苗,我的故乡一般是在阳春三月进行。收割麦子以后,就要把麦田耕耙灌水插秧。从这时起,水稻要经过从移栽到分蘖终止的营养生长阶段、生殖生长阶段和抽穗成熟阶段;此后被收割、被从稻穗上打下来、被去除稻壳,变成餐桌上白花花的大米饭。
我小的时候被娘带着去拔过稻秧,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生产队里拔稻秧的一般都是妇女儿童,插秧的绝大多数是青壮年劳力。凡是拔稻秧的都从家里带着一个小木板凳,同时还要带上几瓣大蒜。拔稻秧的时候,坐在小木凳上,弯着腰,两脚都浸在水深四五厘米的秧田里。拔下的稻秧都是用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便于插秧的人用手拿着。拔秧这个活是十分辛苦的,绝大多数时间处于弯着腰的状态,只有把稻秧捆成把的时候才能直起腰。拔秧苗的时候虽然累,但好在不寂寞,婶子大娘边拔秧苗边拉家长里短,有的高声喊话,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哈哈大笑。让大家一致行动的就是谁的小腿被蚂蟥叮了,一时间有的喊:“用大蒜辣它!”有的喊:“用手使劲拍它,别怕疼,让蚂蟥感觉疼了就出来了!”
水稻从插秧到收割大约要四个月时间,父老乡亲们要不断地除菌、除虫、施肥、灌排水。如果遇到天旱缺水的年份,水稻产量很低甚至颗粒无收,再多的汗水也会付诸东流。
人民公社化时期,分到农民家里的麦子和水稻很少。我的故乡虽然是产稻区,但一年到头也很难吃到纯大米干饭。有地瓜的时候,娘都是切上多半锅地瓜,加上少量大米,这样的地瓜大米干饭主要是吃地瓜,少量大米是装饰;没有地瓜的时候,娘就做地瓜干大米干饭,偶尔也会加上一些红小豆、大枣。娘只有给我做“病号饭”的时候、来客的时候、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纯大米干饭,再配上猪肉炖粉皮白菜。这顿大米干饭吃得香,吃过好长时间仍念念不忘。
风风雨雨六十年,当年声名远播的“中国稻改第一村”东张屯村如今再创纪录,太平街道已成为“江北稻改第一镇”。
我家老宅东侧就有大片稻田,每当水稻成熟的时候,我还会到田间地头站一站、看一看。看着阡陌纵横的稻田,闻着稻香,眼前总会浮现出小时候娘带着我拔秧的情景,浮现出娘给我盛地瓜大米干饭的时候总是多给我盛大米的情景;浮现出我在县城里安家落户后,娘从乡下背着一袋最新的大米进城的情景……
我有一张珍藏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站在一片金黄的成熟的稻田里,秋日的阳光照在金黄的稻穗上,我的脸上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4年的中秋节。那时,娘生活在乡下的老宅里,大哥一家从青岛回来陪娘一起过节。我和大哥利用吃饭前的时间,一起走到院子东侧的稻田里。放眼望去,田野一片金黄;风儿吹过,此起依伏,掀起千层稻浪。
稻子一熟,连田野也有了风情。我和大哥回忆起当年拔秧、插秧、收割、晾晒的趣事,感叹今日的幸福生活。大哥让我走进稻田里,他用手机给我拍摄了这张照片。
稻子年年栽,每到稻子成熟的时候,田野里还是一片金黄。遗憾的是,娘早已作古,我再也吃不上娘做的大米干饭,再也找不到娘健在时的那份快乐、那种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