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磊(壹点号:冯磊)

　　我们村北面有一条柏油大路,旧称“油漆路”。大路迤逦向西,穿越一个叫金庄的村落,最终在一条小河边戛然而止,就像一个休止符。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记忆。
　　我弟弟生于1978年,当民办教师的二舅拉着地排车来走亲戚。二舅个子不高,用车子载着我们“吭哧吭哧”上了“油漆大路”。外婆家在级索镇,必须穿越白腊湾、大彦、宋王楼、千佛阁等村子,沿途每一个村庄都长满了热气腾腾的记忆。
　　那条把“油漆大路”挡住的河叫荆河,荆河的对岸是一个叫滕城的村子。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滕城村有庙会,俗称“滕城会”。那是村民的重要节日。村人寒苦,手里没有多少钱,也买不了多少东西。对孩子来说,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小商小贩们嗅觉灵敏,千方百计在孩子身上打主意。玩具很多:王八打鼓、琉璃嘣嘣、吹糖人、棉花糖、油炸糕,还有杨志卖过的木刀、孙悟空耍过的棍、侠客们甩过的七节鞭以及猴子爬杆和黄鸟叼卦……吃喝玩乐的东西很多,把戏也很多。
　　庙会的中心在两棵大树下面。那是唐代栽植的两棵树,树的后面是一座高台。台上有几间破房子,周围有泥墙。泥墙是用废墟堆成的,还有一些彩塑的残肢。我祖父说,那里曾有一座庙。他曾带我爬上高台,参观过东侧的厢房:推开门,脚下竟然是空的,黑漆漆得令人心里发虚。祖父说,那是和尚们早年留下的几间地下室。我因此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还有那两棵树,应该是这块土地上众多树们的祖宗,令人望而生畏。
　　听大一点的孩子说,滕城庙的高台下面是有地道的,那地道通往很远的地方。下一次去赶庙会,就特别留心高台上的地道,希望能够找到传说中的财宝。最起码,也应该能够找到电影中特务们使用的发报机或枪支弹药。结局,当然是一无所获。
　　地道口是有的,是圆形的洞口,但是大人并不允许我们靠近,据说高台的下面有蛇。于是,就更加好奇了。据说宝藏的周围往往有神兽守护。蛇虫在,宝藏还会远吗?
　　滕城庙是有泥胎塑像的,但早被砸碎了。那些碎渣,用来筑了墙。每下一次雨,灰土散尽,就会露出些彩色斑斓来。
　　关于地道,还有过其他传说。滕城村原本是座城池,是西周时期滕国的城池。武王分封,遍地是零星的小国,这是其中之一。滕城往西北数里,有村子唤作“庄里”。庄里村泥土黏性强,适合烧窑。于是,全村人以此为业。我们使用的盆盆罐罐,都来自于此。
　　庄里村往西,有村子名叫千佛阁,当初曾建有寺庙。据我母亲说,早年庙里的僧人出租家什,是免费的。谁家办红白喜事,到庙里祷告一番,就可以直接取走碗筷瓢盆。用完之后,放回原处即可,很少有丢失的问题。但也有意外:如果有人贪财,扣留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次去佛前祷告,就再也不灵、借不出来了。这是一个事关人性的问卷调查,我曾经很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成年以后,知道了人性的复杂,反而没有兴趣探讨它们的真伪了。内心深处,仍然希望这故事是真的,也希望存在过路不拾遗的往昔。前几年,我曾经去过千佛阁,却并不曾见到什么庙宇,只见遍地青苗,郁郁葱葱。
　　还曾听到过一个传说。千佛阁附近有寺庙,下面有地道通往峄山。本地村民去峄山赶庙会,往往通过这条地道前往。据长辈说,峄山庙宇里的塑像神采熠熠,犹如生人。尤其是,泥塑眼珠子炯炯有神……写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窗口,外面阳光明媚,有大风扫过北方的平原,呜呜作响。我已人到中年,真切地感到时光的白刃卷过,毫不客气在收割一切。包括娇娘的花容,大地上的草木,地窖里的酒香,丛林里的好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水浒传》中那个坐在树林子里的客人,在观看一场以劫掠为主题的大戏。这讨厌的风,把大地上几乎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收割殆尽,只留下传说和酸曲。至于那些摇着蒲扇在大地上走来走去,想要凭借一支枯笔留下记录的人,最终也会被一阵大风卷走,干干净净。
　　我自己,就是那个喜欢听酸曲的人。
(作为为山东滕州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