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韵达快递是这段路上最繁忙的坐标点,一个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却装下了世上最多的人。不同身份的人,从不同的方向踏进这个屋子,用形形色色的神情来认领自己的物品。手机尾号相同的物品会被排列在一起,一般是两个格子,大的在上面,小的在下面。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快递超市。
　　贩卖情绪的人,喜欢出现在快递超市。虽然这里称之为超市,实际上早已完成了买卖,屋子里不会发生明显的交易,这里贩卖的最多的是情绪。下单时,他们是精挑细选的,浏览了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后才决定拍下,此时此刻这个陌生盒子里的东西,已少了很多神秘感。有人会在快递门口拆盒,抱着东西直接离开,不冷不热、面无表情。有的会仔细检查包装有没有破损才决定签收与否,过程小心谨慎,好像里面有重要的线索,这将直接影响着接下来几天的心情。有的反复看一下盒子,确定不是自己下单的,会拒绝支付到付的费用,跟快递小哥“声明”一下,拒签。不知道是哪个商家,又在耍新一轮的套路,这并不太重要,结局无非是双方在电话里争执一番,互吐脏字,挂断电话的瞬间,还在反刍刚刚的不快与愤怒。多数人选择把盒子带回家再拆,保留一点开盒的惊喜,究竟是哪一单呢?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大部分是自己需要的,拆开就能获得不小的满足感。这时候的情绪,在气息上几乎是与卖家寄件时保持了一致的,完整而顺畅。卖家发货时,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甚至不知道拆开盒子的手,是用了怎样的动作与工具。可能是一把精致的小刀,轻轻一划即开。也可能是一把用旧的剪刀,两个指头反复按压才把那圈密封的胶带一分为二。可能性更大的是,那双手随便找了一件略显锋利的金属,用力划了不知多少下。远处的那双手,是神秘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不可知的。
　　玲玲是那里工作时间最久的人,中间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都待不上几天便辞职了,只有玲玲悟到了快递行业的生存哲学。她无需8点就早早开门营业,因为那个时间点,她还在另一个摊位做着自己的营生。老板依赖她、信任她、尊重,一是记性好,她可以准确地记住大部分人的手机尾号,甚至连谁和谁是夫妻都一清二楚。二是她能吃苦,哪怕中午只用一碗泡面对付一下,也绝不耽误一个包裹的寄送。
　　两扇玻璃门,有一扇坏了很久,裂缝极长,几乎从最上面绵延到了地面。几张厚厚的黄色胶带,做起了缝补工作,就像人脸上贴满了创可贴,破坏美感。但是门一直没换,它也在进进出出的人流中悟到了生存哲学:我虽然不美,有裂缝,但是坚决不断,不掉,不堕落。我依旧可以为里面的人挡风遮雨,依旧能够起到防盗防偷的作用。我虽然受伤了,但是我还有用,如果换掉我,早晚还会破,并且要花费一笔不太小的费用。老板那么抠,他不舍得。
　　换了谁,不是推开,关上,锁上。换了谁,不是送进来一个包裹,拿出去一个包裹。换了谁,不是在这条人来人往的巷子里,走上几步,停留一阵,然后匆匆离开。换了谁,不是为了生计,奔波于一个又一个场地,看见一副又一副脸色。推门的人,小心翼翼,好像是要见重要的领导,这种情绪的延续需要三到五秒,直到从快递柜上发现自己的物品,才换上一种如释重负的获得之感。离开的时候,推门明显自信了许多,好似完成了重要的使命,抑或是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获得了莫名的自信。
　　当你从巷子走进一家快递超市,你便重新获得了一个身份,这身份是临时性的,但是它的标签性很明显,你要紧紧握住这张标签,告诉里面的人,你的目的性明确,你就是来贩卖情绪的。你的标签也具有专一性,只要推开扇门,就意味着你选择了它,只为它而来。你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你能够在林林总总的情绪中,很快找到属于自己的。你很少会被柜子上其他的情绪所感染,因为你知道,它们不属于你,不会为你买单。
　　你会邂逅形形色色的人,你们的交集仅限于那间屋子,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你无需拿出一丝一毫的心思去揣摩他们是什么身份,买的什么东西,经历了什么起伏与波折。存放药品的包裹,情绪低沉,但不是你的,你身体康健,不担心这些。存放卫生纸的包裹,情绪柔和而平淡,但不是你的,你家里有的是纸,不需要也不屑一顾。存放方便面的包裹,情绪激动、血脉奔张,仿佛要把一路的憋屈释放出来,它急需一碗热水,沸浪滚滚,但不是你的,你的日子富足,基本上不在意东西的价格,更不会在网上买食品。你只能看到一部分外包装明显的物品,对于许多看不出是何方神圣的快递,你尽可以大胆地猜测。面对同一个人,你看到的,与玲玲看到的,有很大区别。在这间屋子里,你只是你,物件只是物件,玲玲一直都是玲玲。
　　当你拿着包裹再次推一下那扇门,你便失去了那张标签,你要寻找新的身份。你走进巷子,就像走进了另一家快递超市,继续贩卖着什么。
　　(山东五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