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鸡之城

齐鲁晚报     2024年04月11日
  □蔡哲宇

  我正站在德州火车站的出站广场上。我的左边是一家酒店,红色的广告牌上用黄字标着:扒鸡温泉度假。头顶是一块蓝色的交通指示牌,上面有一个笔直的箭头和一行白字:扒鸡文博馆。眼前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有一排互相紧挨着的小商店。最显眼的三个招牌分别写着:乡盛扒鸡、德州扒鸡集团、永盛斋德州扒鸡。
  或许是专卖的成本太高,小店同时还经营着别的生意。从啤酒、拖鞋到香烟、菜刀,真正的主角反而不那么重要。没有生意上门的老板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起吞云吐雾。看见我停在了门口,“德州扒鸡集团”的老板对我说:“永盛斋的味道要好些。”
  “看你是外地来的”,“永盛斋”的老板也加入进来,指着竞争对手道:“送人还是德州扒鸡集团的名头响。”
  剩下的一个老板嘟囔着:“咱仨反正都不孬。”
  实际上这三个牌子平分秋色,大街小巷都是分店。德州扒鸡最大的特点一是肉质软嫩脱骨,二是摆出鸡爪交叉塞进胸膛的造型。这个近似于人类双手抱胸的动作叫做“鸳鸯戏水”,据说可以让鸡上桌时显得更优雅。但德州扒鸡的成功研发只是源于一场意外。传说清朝时,一个姓贾的烧鸡老板有急事外出,临走时嘱咐小二压好火。老板一走,伙计理所当然地开起了小差,以至煮过了火。本以为完蛋的伙计却意外发现鸡香诱人,肉烂味浓,连骨头都变得酥脆。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国许多特色美食都遵循这样的诞生定式。
  扒鸡拥有很高的知名度。在德州城北边的北营村,有一座苏禄王墓。明朝时,苏禄群岛的国王来中国友好访问——在古代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朝贡”。归国时国王途经德州,却意外染病去世,结果被以“亲王”的礼遇安葬在了这里。如今,他的子孙后代,常常前来瞻仰先人。在陵前大殿的廊道里,就挂着几幅祭祖的照片。照片上,苏禄王的子孙们正恭恭敬敬地把一只扒鸡摆在祖先的牌位前。
  但扒鸡更多只是德州走出去的名片,羊肠才是一个正宗德州人应该吃的食物。三八中街上的两家扒鸡店之间,挤着一家叫“马记羊肠子”的苍蝇馆子。在四川,人们一般用“苍蝇馆子”形容外表老旧,但味道正宗的小店。
  “马记羊肠子”的优势是位置很好。这里差不多是德州老城的中心,过一条街就是两所幼儿园和一所初中的大门,几个妇女在周围摆了小摊,卖点文具、零食。这里只有五张桌子,坐不下的人们就只好端着碗蹲到马路牙子上。隔壁是“马记馅饼”,由“马记羊肠子”老板的儿子掌管。先在隔壁买了饼,才算是获得吃羊肠的资格。
  “马记羊肠子”的老板似乎认识附近所有人——工人、水果摊贩、接小孩放学的大爷大妈和穿皱巴巴制服的小白领。他和老城的人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不需要开口就能明白对方是否要放香菜、胡椒粉或者加一份毛肚。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进门时的那一句“来啦”。他用老城人的生活节奏编织起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早上四点准备食材,六点开门,下午两点准时关门。每当没有客人时,他就坐在灶台旁边的凳子上,背靠着墙。他大多时候挥着苍蝇拍,但只是驱赶,并没有真打的意思。偶尔他也摆弄一下搭在锅边的长柄勺,等着为还没吃完饼的客人续上一瓢羊汤。
  “好累哦。”他总是这样说,可是,他只需要把大锅里的羊肠舀到碗里,就可以坐下休息,他的老婆却一直忙前忙后。她要在砧板上切好香菜和葱粒,要把羊血灌到羊肠里,要把塑料袋套到碗上,还要收拾客人吃过的桌子。一天里早餐时最为忙碌,中午客流稍小。这时,老板往往就坐在那,透过羊汤上升起的水汽,眼巴巴地看着对面街角。
  对面的街角是一个公园。公园门口竖着一个高大的牌坊,牌坊匾额上写着“神京门户”。“神京门户”的地位,从德州站一天发往北京的五十九趟火车就可见一斑。“神京门户”旁有不少柳树,柳树下的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不同于美国德州扑克,山东德州扑克学名叫“够级”,规则是一桌六个人,一共四副牌。理论上,先出完牌即获胜;实际上,把牌摔得最响的人才是赢家。这时候,那个出牌最有气势的人会灌上一口茶水,往地上狠吐一口痰,再神气地接过同伴递上的烟。在打牌的同时,人们也在交流德州的生活资讯。赶赴牌局的大多数是无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标准配置是小马扎和保温水杯。除了自行车、电动车和三轮车外,空地上还停了一辆贴着“敬老院”牌子的小巴。
  “我自己可不玩。”穿着廉价白衬衫的司机抽着烟,指着兴奋的老人们说,“我负责接送他们。”他确实不怎么玩,但喜欢伸着脖子围观,并且不时指点江山。
  我也试图加入他们,但老人们宁可白坐也不愿搭理我。眼看天色不早,我识趣地背着包,重新往来时的路走去。一路上,我又经过了苏禄王的坟墓、“神京门户”的牌坊、已经关门的“马记羊肠子”、三个又在吞云吐雾的扒鸡老板和“扒鸡温泉度假”的红黄招牌。这时,天空终于下起了牌友们预言的大雨,把德州平原的天空染上一片迷蒙。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2019级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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