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刚

　　养蜂人流动的家,就安在了安逸河滩一处平台上,平台呈圆形,周围还有两层窄窄的小块地,种着苜蓿。
　　这个小平台正处在三条路的交叉口,一条通往乡镇集市,一条通往县城,一条向南通往其他乡村。这里交通方便而且靠近小河,四周又是群山,一层层梯田一层层庄稼。春夏时节,大片的豌豆花、荞麦花开得正好,再加上各村口的大槐树槐花正浓,是天然的最好的养蜂场所。
　　与当地人养的老蜂不同,这些游走四方的养蜂人用方形的蜂箱,里面是一排排的蜂巢。蜜蜂的体型较小,身体和翅膀色彩呈淡黄色,称之为“洋蜂”。养蜂的一般是小两口,他们在这里先选好地方,便搭起一顶帐篷,把蜂箱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排在帐篷周围,在帐篷边又支起了小锅灶,捡拾来柴火做饭。炊烟袅袅,一个流动的养蜂基地便搭成了。
　　当地人称这些流动的养蜂人为“放蜂人”,和放羊的差不多,有流动的意思。
　　放蜂人都是南方口音,本地人对这些外客总是给予极大的善意,很快有村民会前去搭讪,打探放蜂人的底细。放蜂人大多来自四川、江西一带,吃苦耐劳,但又聪明机灵,会做生意。
　　太阳刚刚升起,放蜂人便早早起来,打开蜂箱的小门,放蜜蜂外出,随后他们把一排排蜂窝从蜂箱里提出来,对着太阳,在阳光下观察挂蜜情况。与老蜂蜜相比,洋蜂的蜜汁比较稀,拉丝细,色泽呈橙黄色,甜味儿要淡一些。在当地人心中,又黏又稠甜得齁嗓子的老蜂蜜才是最好的,拉丝长,呈浓浓的橙黑色,比洋蜂蜜要更高一个档次。但老蜂产量低,没有技术难以养成,因此老蜂蜜的价格更高而且不易买到。
　　很快,就有家境较好的村民,到帐篷前去购买蜂蜜。拿一个罐头瓶,本地人称之为打一瓶蜜,和打酱油的意思差不多。本地人图的就是现场买的蜜更保真。确实,放蜂人过一段时间,便会在帐篷外摇蜜。他们有一个手摇机,从蜂箱中取出一排酿满了蜜的蜂巢,把蜂巢夹在摇蜜桶里,用一个手摇把,转着圈儿摇。那蜂蜜便从蜂巢中甩了出来,流在桶里。有的放蜂人在桶底又开一个小口,摇出的蜜便从这里再流出来,接进玻璃瓶中或装在大塑料桶中。有时前去打蜜的正好赶上放蜂人摇蜜,便直接从桶里接一瓶。
　　刚摇出来的蜜中有时还带几只蜂儿,被蜜缠住翅膀而淹在蜜中。放蜂人也不在意,蜜里带上几只蜂儿,更能体现出这蜜的货真价实。
　　放蜂人就整天围着蜂箱忙碌着,本地村民从没把他们当成外人,也从没人去给他们一点儿为难。
　　本地村民有把蜜当饭吃的习俗。在八月十五中秋这天,村民会买两斤蜜,当饭吃。其做法是:在锅里下几勺油,等油开了,倒入蜂蜜,再温火熬一下,油和蜜完全融化,成为油蜜。每个人碗里盛一勺,用烙好的热饼子蘸着吃。当地人打趣一家人的光阴好,会说:你们那顿顿油饼子蘸蜜!
　　本地人吃的是胡麻油,用胡麻油熬的蜂蜜,滋味非常独特,糯甜糯甜,这种香味儿难以用文字形容。饭量大的人,能就着蜂蜜吃半张饼子,再烧一碗疙瘩汤,真是人间最难得的美味。但这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吃法,大多数农户,可能好几年也吃不上一顿这样的蜂蜜饭。
　　放蜂人的生活其实比较辛苦,帐篷外面支起一个小灶,自己做饭吃。他们可能自己也不舍得顿顿吃蜂蜜吧?村民前去打探,看到煮的就是寻常的挂面,几乎顿顿就是这种面条。当然有时放蜂人也蒸米饭,炒土豆。若干年前,大米饭在西北还是比较稀罕的好饭,看到放蜂人能有米饭吃,村民相当羡慕。
　　好多年来,这个小平台一直是放蜂人的家园。每到夏初就有一辆车把他们撒在这里,等到秋后,又收拾起行装,一辆车把他们拉走了。
　　但有一年夏天,大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雨停了。这雨太大了,村民们担心的是玉米、胡麻、荞麦等庄稼一定倒伏了,尤其胡麻正进入成熟期,被暴雨打伏在地,这一季又白种了!村民们走出家门,聚在村口大声议论昨夜的特大暴雨究竟是多少年一遇。有老人说,上一次下这种大暴雨时他还穿开裆裤。更有村民已扛起了铁锹,准备下地查看灾情。
　　此时天放亮,太阳将出,暴雨过后空气格外清爽。突然村民听到远处传来轰隆隆几声巨响,大地也仿佛在颤抖。村民此前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都惊疑不定。沉闷的巨响,也惊醒了放蜂的夫妻,他们走出帐篷看蜂箱是否被大雨淋坏。刚出帐篷,猛然间一股山洪,浪头如山,从南边一处山沟冲了出来,直扑河滩,浊浪中还有大鱼在跳跃。
　　也是天可怜见,这处平台上有不少大柳树,夫妻俩刚刚抱定一棵柳树身子,那浪头就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把他们的帐篷、锅灶、蜂箱全卷进了浪头之中。夫妻俩死死抱紧柳树,才没被冲走。
　　村民们这才发现,原来是村子南边一处小型的水坝,经过一夜暴雨水面高涨,堤坝终于撑不住,溃堤了!此时幸亏是天刚刚亮,大多村民还没有出门,因此没有伤及村民；更幸亏是在天亮时才溃坝,要在夜里,放蜂的夫妻二人肯定在睡梦中就被山洪冲走了!
　　村民们远远站在洪水边,向困在平台上的放蜂人大声呼喊,大声喊着让他们千万不可松手,让他们闭上眼睛以防晕水。
　　破堤的洪水,一路横冲直撞,席卷着淤泥,冲向下游。坝里原本还养着乡医院牛大夫的草鱼,养了几年正好进入捕捞期,谁承想水坝溃堤,一塘大鱼被大水冲走,等大水过后,只剩小鱼还在坝底乱蹦。
　　洪水很快就退走了,村民赶紧把放蜂夫妻接到家里,打来水洗去身上泥污,找来合身衣服换上。那时还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热心的村民带他们到镇邮电所,给家里发去电报报了灾祸。可路途遥远,家里人也一时无法来帮助。所有的家当都被冲得一干二净,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于是村民们自发捐款,你一毛我两毛,给他们凑了点儿路费。大雨导致乡镇唯一一趟班车也停运。第二天,一位开手扶拖拉机的村民,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将这夫妻二人送往县城,去寻找回家的长途客车。
　　此事多少年后,还是村民们的谈资。,但凡目睹这事的村民一直感叹,当年那俩放蜂人,命大,命真大!
　　再后来,小山村也发展起来了,这个河滩边的小平台,也被利用起来,建起了农资市场。但放蜂人每年还是来,他们的基地就安在了半山腰的公路边。每天晨曦亮起,山顶上绕着蒙蒙的薄雾,阳光从公路边的大柳树梢中穿过来,带着道道金光。等阳光初起,蜜蜂就开始忙着采蜜了。放蜂人用特制的白纱笼巾护住头,和小蜜蜂一样,在阳光下忙碌着。
　　(本文作者系山东管理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