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黎
从小到大,听过无数种声音,却最难忘那棒槌声。梆——梆——梆——,坚定而悠长,常在梦中回响,在心灵深处震荡,荡皱了儿时故乡那清澈的河水,以及河水中映着的,母亲举起棒槌一下一下敲打衣服的身影。
老家村东有条河,南北贯通,河水深浅不一,洗衣服的人身后就紧挨着河岸,岸边栽种着很多槐树,其中以长得与人般高的棉槐居多。一到夏季,河岸青草猛蹿着长,又高又深,混着棉槐条子,密密匝匝。有时洗着衣服,特别是中午,甚至可以听到草丛里传出蛇吃青蛙的怪异声,深幻莫测,害得我常担心蛇会从身后的深草丛里窜出偷袭正挥槌洗衣的母亲。
母亲太忙,在缺食少物的贫困里,每天天不亮就点起煤油灯开始一天的忙碌。在外面,要和男人一样扛镢拿锨推小车挣工分;在家里,要做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全家十一口人的一日三餐,要养兔喂畜,要推磨碾谷,要洗衣缝补……母亲的忙累以及对爷爷奶奶的孝敬,一直伴随着我们兄妹的成长,也让我们早早便懂得了付出与感恩。
四岁那年夏天,我跟随母亲去村东河洗衣服时,就蹲下执意要帮忙洗,一双小手学母亲的样子,努力搓洗着毛巾。不料,身体的晃动令双脚没踩稳洗衣石,整个人瞬间掉进水里,忽上忽下,胡乱扑腾。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母亲慌乱中想也没想就下水去拉我,却没顾及到脚下,不小心被边上的青苔滑倒,亏得母亲一只手里还握着棒槌,情急之下,把棒槌的手柄处伸向了我,冥冥中,我竟也握住了,被母亲救了上来。
从那时起,我对棒槌有了深深的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市面上基本是看不到洗衣粉和肥皂的,我发现每次洗衣前,母亲总是先烧些温水,然后加点食用碱来浸泡衣物,剩下的就全靠棒槌的敲打洗污了。
凛冽的寒冬里,整天操劳的母亲手指上总会出现几道裂开的血口子,为不耽误干活,平时都用剪开的松狗子茧套住包好,这样的一双手在冬天洗衣时更是遭罪。至今我都无法忘记那些画面:母亲用棒槌费力地在结冰的河面上砸开窟窿,拿着棒槌的双手冻得红肿,一盆衣服洗下来,双手早已冻僵,不得不赶紧夹进腿弯儿处暖和暖和……那时,唯有棒槌真正帮助了母亲。
八十年代我参加工作,业余第一件事就是在小城各个商场寻找并挑选洗衣用的橡胶手套。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的当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百货大楼把看好的那付黑色长胶皮手套买了。当我下班骑着二八自行车连夜赶回家,拿出手套和剩下的工资交给母亲时,一向寡言的母亲显得激动不已,一个劲儿地说,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了……
是啊,日子真的是越过越好,越有奔头了,可岁月无情,母亲却越来越老了。我坐月子那年,母亲已年近古稀。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父母把唯一的火炕腾出来给我,母亲还要一天几次地去东河刷洗尿布。躺在温暖的土炕上,我仿佛能清晰地听见东河传来的阵阵棒槌声,眼前浮现着母亲那尽显佝偻的单薄身躯,在寒冷的北风中,正费力地举起棒槌,一下,一下……我躺不住了,不顾父母的劝说与反对,坚决地返回了自己家。
棒槌声声,震得我心生疼!
后来,姊妹们有心接父母到各家住,可母亲总说自己能动,哪儿也不去,固执了一年又一年,等我把母亲接来小城的时候,已是父亲过世,母亲也已九十高龄,且重病后生活无法自理。
一起生活,母亲每每洗脸的时候就总爱唠叨:好好的毛巾,都让你们用洗衣机洗得发板发硬,想想以前咱家的毛巾,不管用几年,哪一条洗出来不都是铮娇绵软……我知道,母亲是在念着棒槌的好啊!
棒槌,几乎陪伴了母亲辛苦劳作的一生。或许,在母亲眼里,早已把棒槌视若自己心爱的孩子了,而在我心里,棒槌曾敲打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岁月往事,总能让自己在后来平淡的日子里,对身边生活生出无比的热爱,还有感恩。
孙黎,女,闲暇时喜欢读书写字,享受文字带给心灵的那份启迪、温暖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