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长初始革命年》
王安忆 著
译林出版社
□禾刀
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一条汇纳百川的河流,每一条思想的河流都有地理、时间、空间、环境等多重意义的源头。《成长初始革命年》所辑17篇文章,汇聚的是王安忆从革命年代到二十一世纪近半个世纪不同时期的心旅历程,每篇文章就像是一条不同的涓流。这些文章从王安忆的身世谈起,一路穿过绍兴、徐州、上海,走进新世纪,飞跃维也纳、巴黎与美国西部。王安忆将17篇文章分为四大部分,虽然体裁各异,创作初衷不同,但总体上彰显了其个人文学成长过程的四个阶段,即从社会的求学者到参与者,到阐释者,再到国际文学和艺术体系的融入者。阅读这些文章,就像是追寻王安忆文学思想的路线图。
1986年,王安忆前往浙江绍兴茹家溇——母系祖居寻根。那时全社会刚刚走出革命年代,人们不再在亲情中划清界限,家族文化传承回归于传统轨道,社会“寻根文学”走向勃兴。寻根,某种意义上也是给自己的灵魂寻找一个安放的精神原乡。另一方面,人就像是一棵树,越是渴望长成参天大树,越会强化对根的深深眷恋。对于刚刚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王安忆来讲,这次寻根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梳理母系日渐消淡的血缘关系,还在于深入到改革前沿地带基层,亲身感受思想的嬗变涌动。几乎每个为王安忆提供帮助的当地基层干部,都会不知不觉地谈到正在推进的项目,摩拳擦掌,踌躇满志。
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顺理成章地会传递到王安忆这样的个体。革命年代她曾像那个年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空凭一腔热血,委身苏北徐州文工团,后又辗转于安徽农村。知青经历给王安忆留下了深刻但并不美好的记忆,后来许多变成了文字,或者转化为她的创作灵感。当这段岁月终于熬到结束之时,“社会在一夜之间打开无数扇门,突然间涌现那么多可能性,简直目不暇接”。
所有巨变,全因此前的未变。书写革命年代,作为亲身经历者,王安忆自然信手拈来。虽然那时家里并未遭受太大的劫难,但全家人长时间生活在高度恐惧之中。相比之下,小学同学董小苹则是被恐惧笼罩的一个重要缩影:从“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到后来父母被打倒,转眼便矮人三分。王安忆笔下的董小苹,与严歌苓笔下的何小曼(《芳华》里的女主人公)有着某些类似。倒不是说这二者有什么雷同之处,而是在特殊时代背景下,人物命运的基调往往大同小异。
后来的董小苹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她,是她的外在表现。她越来越直面现实。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通过巨大的付出,为自己以及家人寻找到一个苟安之地。所以,王安忆感到,“她的每一个行为都给我以真实和快乐的感染”。另一个她,是她的内心。尽管她始终表现得小心翼翼,但“她从不去公共澡堂洗澡等,才透露出她埋藏很深的贵族气”。王安忆由衷感慨,“这一粗糙的时代将她改变得多么彻底”。
1983年,王安忆第一次前往美国,见到了作家陈映真。这是一次堪称奇特的经历,无论是对王安忆自己,还是陈映真。刚走出长期思想禁锢的王安忆,像许多年轻人一样热情地拥抱消费社会。对于急于了解内地年轻作家思想的陈映真,眼前的王安忆对物质生活的热情超出了他的想象。用王安忆的话说,“在那时候,陈映真对我是失望的”。也正是遇见陈映真,“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消费社会的抵抗力。”
王安忆写到了自己作为中国文学的阐释者,在国内外大学的演讲,写到了自己与同龄人陈思和的思想对谈,写到了对拉美文学崛起的深刻认识,写到了走进音乐之都维也纳的点点滴滴……王安忆一路走,一路写,但她并不是单纯的记录者,而是充满理性,并尝试用自己的思想去度量所经历的一切,甚至连维也纳这样高大上之地也没逃过她的批判。至少在她看来,这座城市所居的音乐高雅地位,并不能全部遮蔽这座城市的市侩化。就国内文坛追捧的拉美文学,她对那个时代最“脍炙人口的语录”即“最民族的乃是最世界的”亦存质疑:“土著人的舞蹈登上了国际舞台,谁担任看客呢?”
批判,是王安忆文学思想不断凝聚升华的结晶,但她并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她从自身出发,然后又从社会反窥原来的自己,“再掉过头寻觅遗迹,重新出发”。她不惧世俗眼光,认为知青下乡后不是知青改变了农村,“中国落后的农村文化像汪洋大海一样包围了他们,吞噬着他们身上萌芽状态的现代文明”。谈到两年的农村生活,她对一些农民身上的陋习直言不讳,认为他们“绝没有那种无私博大的气质,他们太穷,贫穷实在是件很坏的事,人穷志不穷是少数人的事,多数人是人穷志短”。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经历者,对于王安忆的这种凌厉的批判,笔者当然感同身受,但同时又深深觉得,农民身上的许多短视行为,不只是知识性的,传统性的,更是他们长期以来的劳动本质所决定的,毕竟几千年来他们除经常面临善变政策之外,还必须面对靠天的太多不确定性。
王安忆这里大谈的革命年代,在许多人眼里就是一个人性泯灭的时代。好在即便是这样,总有一些人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良心底线。比如那个因一次工作失误而被辞退的保姆,尽管后来她的日子越来越不如意,但她并不愿受人怂恿而去“告发”她的原主顾。也正因为如此,革命年代给王安忆留下的不全是人性的恶,还有董小苹那样的真,保姆这样的善。
寻找人性,讴歌人性,乃文学永远的主题。回溯王安忆的思想路线图,正是一个不断探寻人性的漫漫历程,这何尝不是所有文学工作者的上下求索之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