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荒田
以“自己”为靶的箭,是梭罗提倡射出的,但并非自杀,而是一个巧妙的隐喻。
梭罗这样论述这个主题:首先,人总得承认,“宇宙比我们看到的大”。以美国新英格兰州一地而论,“没有七叶树,这里也极少听到嘲鸫的鸣叫。大雁比起我们来更像个世界公民,它在加拿大吃早餐,在俄亥俄吃午餐,在南方一条支流里整理羽毛过夜。甚至连野牛也在某种程度上追随季节的脚步,它们在科罗拉多牧场上吃草,一直到黄石公园有更绿更甜的草等待它去吃为止。”我们不但无法“阅尽”世界,而且可能看了别处也不觉得有多少不同。比如,“有人赶到南非去追长颈鹿,但说真的,你不是他要追的猎物。你说,一个人会追猎长颈鹿多久呢?鹬和山鹬也可提供难得的娱乐活动。”长颈鹿的速度,人是绝难企及的。你作势追赶,要么是为了表现征略的豪气,要么是释放剩余的体力,徒劳而已。换一种寻乐法,如射鹬鸟之类,也不是不可行。然而,梭罗在这里提出,比起猎鸟,“射中自己将是更高尚的活动”。梭罗转引哈滨顿一首诗来表达这种活动的内涵:“把你的视线转向内心,你会发现心中一千个未发现的地区,到这些地方去旅行,使自己成为家中宇宙学的专家。”
中国的古人不但提出“行万里路”,还提倡卧游、神游。把“自己”当作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深入、持久、全面地勘察、研究,其意义如果难以超越风尘仆仆的旅游,至少也让我们不出门的日子多一种“高尚的活动”。
梭罗指出:“在道德世界也有大陆和海洋,而每一个人只是与之相连的地峡或小湾,可是他自己尚未去探索过;但是,坐政府的船,带500名水手和侍仆,航行几千英里,闯过严寒、风暴和食人的生番之地,要比去探索个人的海洋,即个人的大西洋和太平洋要容易得多。”
而且,即使你当上现代的哥伦布,为此学会所有的语言,适应所有民族的风俗,这堪称了不起的准备功夫依然不够用——你缺少观察万物独特性的“眼”和将之解析、综合的“脑”。
梭罗此说并非空腹高心,相反,他是众所周知的行动家。回到“箭头”的比喻,他对如何制造石质箭头十分好奇,为此托一个住在落基山脉的青年找一位能够教他的印第安人,“为了学会这个,走一趟加利福尼亚州也是值得的。”他强调向内心探险,至少有两重目的——向内,是拓展自己的思想,“我希望在某个没有边界的地方说话”;向外,是求索真相,“不要给我爱,不要给我钱,不要给我名誉,给我真实就够了”。二者相辅相成,齐头并进,结果是思考能力的增强,对外部世界更加了解,内外获得比过去更美好的和谐。
这支射向自己的“箭”是什么?应该是内省的功夫。“靶心”是灵魂的内核。一旦击中,就会发生蝉蜕式巨变,思想的潜能赖之开发。“我们体内的生命就像河流里的水,今年可能涨到人类从不知道的高度,淹没枯焦的高地。”生命赖之完成。
凑巧的是,我在简媜的散文集中,读到一种虚拟的“箭”——造箭者夸下海口:它“独一无二不落地”。如何办到呢?他伏在箭上,要求别人拉弓,把箭射出去。射向自己的“箭”,论难度比不上这“带人”的一支。然而,以终极意义论,把自己“贴”上去,与箭一起,朝“自己”飞去,这样的人生是高级的、值得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