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人生的最大荒谬莫过于,活在时间的幽深迷宫中,却不自知。那个深夜,母亲一夜未睡,身体蜷缩着,不住地发出细微的呻吟声。我也跟着一夜未合眼,似乎能听到疼痛的飓风在她体内吞噬的声响,一轮一轮地交替,在某个部位撕扯,毫无规律,我顿觉时间的针脚停滞不前,又徒生莫名的焦虑,是惧怕,是无能,还有被时间抛掷到一个陌生世界面前的茫然无措。
很多年前,就有科学家证明,时间是一个黑洞,而我把这句话改为,“时间是人性的黑洞。”时间蕴藉生存的哲学,同时也洞见人性的光斑;其实,有时候,时间就是生命的伤口,帮助人们记录酸甜苦辣。获得诺奖的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她是个很善于以时间写时间的女作家。相比《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我更喜欢她的成名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讲的是人、植物、动物的缤纷时间。她开篇写道,“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太古是波兰的一个村庄,也可以说,它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没有什么两样。她以此为起点,写尽各式各样的时间,流浪女麦穗儿、妇女格诺韦法、地主波皮耶尔斯卡及孙辈、米霞和帕维乌夫妇、溺死鬼普卢什奇、疯子弗洛伦滕卡、老博斯基、脑瘫儿伊齐多尔等等。最深邃的是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时间,小咖啡磨是父亲米哈乌从前线战场带回的战利品,“也许磨咖啡的小磨是现实的轴心,一切都围绕这个轴心打转和发展,也许小咖啡磨对于世界比人还重要,甚至有可能。米霞的这个唯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最神奇的是椴树的时间,“一棵树死了,另一棵树就会接收它的梦,将这种没有意义,没有印象的梦继续做下去。所以,树木永远不会死亡。”最缜密的是菌丝体的时间,“菌丝体长满森林,甚至可以说,也长满了太古。”最有趣的是果园的时间,“果园有自己的两个时间,这两个时间交替出现,年复一年,这是苹果树的时间和梨树的时间。”
最令我深有共鸣的是米霞的弟弟伊齐多尔的时间。他先患有脑水肿致残,却爱上了麦穗儿的女儿鲁塔,鲁塔很有灵性,她爱蘑菇胜于爱其它动物和植物,她知道在什么地方会有菌丝体冒出地面,她甚至听到过菌丝体心脏的跳动声音。她和伊齐多尔喜欢坐在树上玩儿。后来,遭遇俄军士兵侮辱,她嫁给了最恨、最粗鄙的乌克莱雅。伊齐多尔并没有死心,当他收到鲁塔从巴西寄来的信后,决定要去找她。他要赚很多的钱买飞机票,无意中他寻找到赚钱的途径,给旅游公司和汽车公司写信索要产品说明书,寄丢一次,他因此获赔偿。写十封信丢一封、写二十封信丢两封……丢信越多,获赔越多,以至于后来他被误以为是间谍。看似荒谬的举动,却是追求爱情的种种努力,着实令人感动。米霞临终前嘱咐丈夫,不要将伊齐多尔送到修道院。最终,丈夫背叛了她,还是将伊齐多尔送到了修道院。
有多少种存在,就有多少种时间;有多少种时间,就会构筑多少个自我。太古这个村庄就像一个万花筒,让我看到了时间的宽广外延和包容品质。伊齐多尔从未走出过太古的边界,时间的潜流在他身上注定是凝固的、静止的;鲁塔则不同,她离开太古去了巴西,不再回来,有谁能说她就不会迷茫了呢?正如作者虚构的“宇宙的八个游戏”,借地主波皮耶尔斯的梦境将游戏呈现出来。最初没有任何上帝,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光明与黑暗;紧接着,上帝清醒了,他觉得生活带来的痛苦越多,越是渴望活着;后来,上帝产生了单相思;再后来,上帝混淆黑白善恶;最后,在第八世界,上帝老去。宇宙的游戏,何尝不是人世间的模拟?要知道,越是强劲的虚构,越是真实的重现,如同卡夫卡的观点,“虚构是浓缩,转化为本质。”可见,连上帝都会迷失,作为现代人该如何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想到这里,我领悟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深邃思想——时间的哲学,就是死亡的哲学,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在悄无声息地向着死亡靠近。伊齐多尔的死亡,是有规律的衰竭、雪崩式的降落,就像计算机里删除不需要的文件;而老博斯基之死,又让人醍醐灌顶,“世界越是进步,对生的赞美越是过分,对生的眷恋越是强烈,在死者的时间里便越会出现更大的拥挤,墓地也就变得愈加热闹。”那些疼痛、破碎、粗暴、瓦解,都是生命的伤口,用来磨练我们的心性;那些爱情、喜悦、相聚、因缘,都是人生的花边,用来装点无常的生活。而时间,不过是一切的见证者,它既不能统辖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着,俯瞰着人性的明暗配比,善恶交织,冥冥中给予这个世界以巨大的包容和担待,让万物生灵都能有立锥之地,使每个生命都能共沐阳光。
生息歌哭的“太古”,神秘缥缈的村庄,让我看到了生的秘密,触摸到人性的温度。就像母亲深夜疼痛的时候,我的焦虑只是自我的恍惚,只会加重夜色的浓度;殊不知,当疼痛汹涌裹挟她的身体的时候,时间也会喘息和疼痛,丝缕之间的轻微颤动,亦是一种悲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