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吸引我去双城子的是城里一尊女真石乌龟。
　　如同伯力、共青城、庙街、瓦尼诺,俄罗斯人也给双城子起了一个俄语名——乌苏里斯克,一听便知与乌苏里江有关。不错,双城子位于乌苏里—兴凯湖平原南头,乌苏里江中游地带。渤海国灭亡之前,曾是这个东北亚大国的重镇,明代始设双城卫,东城富尔丹,西城朱尔根,两城相距四公里。满族人占据双城卫之后改名富尔丹城,满语双城堡,汉语双城子由此演化而来。双城子西与中国东北地区腹地相连,南北各距百公里就是海港城市海参崴和远东地区最大城市伯力。
　　清王朝统治中原之前,这里实打实就是咱的地,满族先祖女真人世代于此聚落,打鱼、打猎、伐木为生。1689年,就是清王朝逼死明皇崇祯45年之后,与沙皇俄国签订《尼布楚条约》。这个条约被清王朝及其吹捧者誉为历史上第一个对外平等条约,实质是清王朝统治者丧权辱国、赔款割地的开始。清王朝一约障目,自得于《尼布楚条约》换来的所谓百年安生机遇,对汉族地区民众采取血腥镇压、武力降伏的手段,平定中原。岂不知,扩张与侵吞上瘾的沙皇俄国,眼见清王朝被一纸《尼布楚条约》放倒,便打着“哥们儿”的幌子,开始对黑龙江中下游以及方圆数百公里乃至更广袤地区进行勘察、探险等非法活动。俄人一打眼看上的就是扼守交通要道的双城子。《尼布楚条约》签订不久,他们便在东城外围筑土为营,将世代居住在这里的赫哲人、靺鞨人驱赶,移来大量俄罗斯等族人,伺机全面霸占远东地区。
　　时机在1858年出现,清王朝鼓吹平等互利的《尼布楚条约》签订169年之际,俄国人摁着清王朝的脖子签下《瑷珲条约》,1860年又秘密订立《北京条约》(又名中俄《续增条约》),包括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大片国土被清王朝拱手让予沙皇俄国。本来,这次割地限界东以大海分治,陆地还是清王朝的。不承想,清王朝统治者为讨好俄人,竟将乌苏里江以东至海边大片土地,以“不毛之地”为由双手捧给沙皇。俄人开始修建双城子到海参崴和伯力的铁路,分别于1893年和1897年建成通车,将圣彼得堡到远东地区的火车一直开到海参崴,中国失去了日本海的出海通道。双城子从此成了俄人的土地,俄人1866年改双城子为尼古拉斯克,后又叫尼科利斯克·乌苏里斯基市,苏联时期改为伏罗希洛夫市,1957年定名乌苏里斯克。俄人治下,乌苏里斯克当然就没了东城、西城之分,双城子成为仅存于中国人心中的一块疤痕,记得住,看不见,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双城子的女真石乌龟显得格外意义非凡。按图索骥,我们找得很苦。从地图看,石乌龟安放在一处叫做市民公园的儿童乐园里边。来到公园,眼前的景象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里是市民公园,更不像祖国花朵娱乐的儿童公园。原来的大门已经堵死,照着地图指向的石乌龟走过去,此路不通。公园的围墙歪七扭八,苏联时期做在石墙上的雕塑、标语斑驳不堪,却仍可辨识,由此想见,当年公园还是十分繁盛与热闹的。终于找到了大门,挺高大,是那种典型的苏联时期的高大上,只是今不如昔,风吹雨打花落去,剩下的就是几根钢筋在吃力地支撑着。倒是玩耍的孩子们无忧无虑,非常开心。俄罗斯人的娱乐精神还是有的,在我们看上去已经很不成样子的环境中,他们依然保持着最大程度的乐观与容让,耐力与耐性惊人。如同当年他们不远万里从西欧洲迁徙到自然环境恶劣的西伯利亚远东求生,韧劲十足,求生的欲望更足。
　　闹中取静,我看见公园一处僻静之地,有似于中式的亭子,亭子下一尊庞大的什物静卧于此——是的,这就是我要找的那尊传说甚久、传说很多的女真时代石乌龟造像。
　　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历史是这样走过来的。作为满族的先人,兴起于九世纪的女真,遍布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牡丹江流域。十二世纪初,女真各部联合起来抗击契丹族辽王朝的残暴统治,建立女真人的金王朝,领导者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女真完颜部头领阿骨打。女真人没有文字,记事、传达命令靠刻木为契。阿骨打虽无什么文化却挺聪明,善于研究点儿事,就领着几个人借助契丹文、汉文字,创造了属于女真人自己的女真字,叫女真大字。经过文字改革,简化笔画写法,形成新的文字,史称女真小字,从此与契丹文在东北地区并用。包括明王朝给女真金王朝的敕谕居然也用女真字书,说明女真文字影响之大。直到努尔哈赤建立后金王朝,因女真文字不易学懂,便用蒙文字母创建老满文取代女真文字。
　　女真文字在东北远东地区通行的时代,曾留十余块女真文石碑,分布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流域,最著名的是永宁寺碑和重修永宁寺碑。永宁寺碑全称奴儿干都司永宁寺碑,立于明成祖朱棣永乐十一年(1413年),亦称永乐碑。因其初设于奴儿干都司所在地特林永宁寺,因而又称永宁寺碑。因为有永宁寺,当地人习惯地把特林叫做庙街,意思是一个有庙的街,庙街由此而来。碑身刻有女真文字、蒙文和汉字,宣传明王朝安抚边疆各族人民的功德,选“永宁”二字祈愿奴儿干地区的各民族永远安宁、昌盛繁华。立永宁寺碑19年之后,明王朝钦差再次来到奴儿干地区的庙街,发现永宁寺被毁,永宁寺碑尚在,永宁寺的基座也在,于是重修永宁寺,立重修永宁寺碑,用汉字、女真文字、蒙文镌刻碑文。两碑建于明王朝宣宗、宣德年间,后世又有宣德碑之说,是明代管辖黑龙江下游流域奴儿干地区以及远东海域的重要物证,具有相当高的历史文献和法律价值。
　　以上述之,史书有记,很多去过奴儿干的人亦曾亲眼所见。清末地理历史学家曹廷杰光绪十一年(1885年)春曾到黑龙江下游考察,到过庙街,他在《西伯利亚东偏纪要》写道:“上有明碑二:一刻敕建永宁寺记,一刻宣德六年重修永宁寺记。”曹廷杰还将碑文记了下来。另有清初爱国诗人王兆骞见过,入侵这一地区的俄罗斯哥萨克士兵见过,偷摸来此考察的日本人间宫林藏也见过,并写进了他们自己的文字。此后无人再见,两碑去向成谜。在清王朝将大片祖宗留下的土地让给沙皇后,俄人对原有的物证、人证血腥清理,使该地变成一张白纸,任其挥笔涂鸦。双城子女真石乌龟,成为留存至今唯一见证历史巨变的物证。其实,这只是两块明碑的底座之一。前些年突传重修永宁寺碑现身海参崴的某一条小街上；又有人放言,重修永宁寺碑已被收藏于海参崴地方博物馆。凡此种种,却始终未有人见过石碑真身。俄罗斯人三缄其口。当然,这尊女真石乌龟本身也留下了诸多疑问,它真的是永宁寺碑或重修永宁寺碑的底座吗?如果是,怎么从庙街来到双城子的?设若不是,那么至少可以证明双城子本地还有女真时期的石碑,现如今它又在哪里呢?千年的石头会说话,相信终有一天真相会光昭天下。
　　惟愿石乌龟长在,留给子孙一些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