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传统送别文化

齐鲁晚报     2020年09月15日
  □孙葆元

  中国的送别文学题材今日已经很少见了,翻一翻旧章,送别的诗篇触目皆是。送别为什么与诗结下不解之缘?送别匆匆,在挥手之间,无限话语却在心头,唯有诗一句千言,藏着诉说、嘱托、期望与祝福,是送给远行人最好的慰藉,于是形成中国独特的送别文化现象。
  人生喜欢团聚,生活总有离别。离别是对团聚的打碎,是生活里的伤感。苏轼以月喻人生,说“月有阴晴圆缺”。柳永更是一语点破离别之苦:“多情自古伤离别。”送别诗当年是送给特定的友人的,流传下来却成为前人送给后人的宝贵文化遗产。
  最早的送别诗是三千年前《诗经》里的《国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是父母送别出嫁女儿的诗,生养女儿十余载,一经远离,送到郊外,看着女儿越走越远,父母飞泪如雨。诗的开头以燕子起兴,寓意深远,燕子在头上飞舞,飞走了又绕回来,远去的女儿你能回来吗?何其复杂的别情,有断肠之伤、人生的无奈,当然也有岁月赠予的欣喜。
  汉朝诗歌多苍凉,最著名的离别诗是《苏李诗》,李陵与苏武在长安作别,李陵起舞作歌送诗三首,第三首曰:“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苏武则答诗四首,“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他用树的枝与叶比喻送别双方的关系。紧接着他又说,“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继续用“黄鹄远行”和“胡马失群”来比喻心中送别的失落。汉诗多叙事,像这样直接写情感的不多。这一组诗争议颇多,也有苏轼、洪迈、杨慎、顾炎武、翁方纲等历代大家认为是别人所托之作,但不管怎样,这组诗足以看出送别诗发展到汉代对于兴比赋的运用。
  唐代的送别诗进入创作高潮,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品几乎都来自这个时代,唐人以诗为礼,以情为礼,又以诗载情,送上的是人生中珍贵的留恋与记忆。即使以物相赠,也是自然界中具有比拟特征的物品,如红豆,喻“此物最相思”;或柳枝,折柳相送取一个“留”字。最著名的送别诗当数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唐高宗成亨三年(672年),王勃大约二十二岁,在虢州参军任上送别一位杜姓朋友到蜀州赴少府之任,两个年轻人惜别于长安城外,他的朋友哭得忘形,王勃劝他,人生多“歧路”,不要哭得像个小孩,他殷殷地劝解:“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一次经典的送别成为千古佳唱,多少人在离别时吟诵着它在歧路分手,又吟诵着它走向各自的远方。比邻天涯的知己是一生心中的寄挂,从真情的送别可以看到真挚的友谊。中国传统的交友讲求知交、知己、知心,不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实用性,而是精神的融通。有多么深情的离别,就有多么深厚的知交,怎能不写出断肠般的诗句?
  与“海内”和“天涯”同辉的是“冰心”和“玉壶”“青山”和“明月”。唐天宝元年,五十二岁的王昌龄出任江宁丞,在芙蓉楼送别故人辛渐,赠诗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在送别诗中加上明志的话语。“洛阳亲友”是谁?他十三岁至二十四岁,结网于川隅,在故乡长安壩上过着渔耕的生活,三十七岁考上进士才跨入仕途,在此之前结识了李白、孟浩然、常健、王维、高适以及渔耕中人,他指着寒江中的冰晶,请辛渐给这些朋友捎话:我对故友的心一如此冰,装在玉壶里,晶莹剔透。多么无瑕的情谊,为千古留下绝唱。六年之后李白从齐鲁大地赶往金陵拜望他,李白比他小十一岁。没想到王昌龄以“不护细行”之罪贬谪龙标,即今天云南的黔城。李白为王昌龄写下送别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情感一尘不染!王昌龄在云南呆了四年,已经六十二岁高龄,送他的朋友柴侍御到武冈去,临行写下:“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何其真挚,何其伤神,与朋友的友谊是装不出来的,同处天涯间,两乡亦比邻。
  宋代是词的时代,提到送别便想起柳永的《雨霖铃》:“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首词是他临行前与歌妓的告别,他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手,他的词作是靠歌妓的演唱流传的,因此与她们之间有着深深的依恋,柳永为她们留下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留念。柳永一生穷困潦倒,死后无钱安葬,是歌妓们凑钱安葬了他,那最后一抔土应是歌妓们对他的送别吧?
  然而宋词里最让人感慨的是张元干写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张元干曾任太学上舍生、陈留县丞。秦桧当国,他不与为谋,弃官而去。不久枢密院编修胡铨上疏宋高宗反对议和、请斩秦桧,被人诬陷,先贬昭通再贬新州。张元干闻讯,不顾个人安危从福州赶到杭州送行,留下这首词:“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在送别诗中直接谴责那些误国害民的“狐兔”,又是何等悲怆的送别!这首词让秦桧震怒不已,张元干因此被抄家入狱,剥夺名籍,为一场送别付出了惨重代价。
  当下已难见送别诗,使这一文化传统式微。我思考个中原委,以为我们大概太注重物质生活,在送别中以物易情,哪有真情?还有就是我们太习惯于以一种模式语言表达,失去了肺腑之言,那些送别就成了人生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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