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茂

　　30年前,每逢寒暑假,我就会乘绿皮火车在老家与学校之间穿梭往返。1500公里旅程,夏天车厢里酷热难耐,犹如蒸笼；冬天空气不流通,列车里散发着烧鸡、火腿肠、方便面、卤猪蹄的强烈味道。虽然倍尝艰辛,但也颇有所得,因为每次都能与不同职业的人交流,结识新的朋友。长途乘车既是观察人间百态、体验苦乐人生的最佳窗口,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邻座的乘客有公务员、知识分子、记者、军人、商人、艺人、农民工等,也有小偷、乞丐、江湖骗子……有一次返校,车到宝鸡附近,已是半夜,我靠在椅子上睡了,突然感觉有人捅了我一下。我一激灵,隐约觉得有人在翻我西服内侧的口袋,猛地睁开眼,发现有人躬身在我面前,讪讪地缩回手。我实在困得不行,侧身又睡过去了。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一次,终于意识到遇到小偷了,我睁开眼厉声呵斥:干什么!一名长相猥琐的男人慌忙跑开了。我彻底清醒了,与邻座一交流,原来他们都是农民工,担心报复,不敢得罪小偷,于是暗地里把我捅醒。他们知道我是大学生,身上带着父母的血汗钱,叮嘱我深夜必须保持清醒,看好财物。从此以后,凡是乘夜班车,我再也不会睡着了。
　　有一次在洛阳附近,我发现一名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在门口与一位长相油滑的中年男子交流,突然,女孩抽了男人一巴掌,愤愤不平地回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来。等女孩情绪稍平复后,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女孩不愿意多说,只说她发现那个男人是人贩子,想借找工作的名义卖掉她,她气不过,教训了那个人渣。周围人都为她叫好。这件事使我明白,邪不压正并不只是教科书里的信条,它就在现实生活中,关键就在于你敢不敢出头。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人民收入逐年增加,基础设施建设加速推进,出行越来越方便了。太远的旅程就选择飞机,两三百公里以内的就自驾,介于两者之间的首选高铁。曾经在国人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普通火车逐渐淡出视野,似乎只能到博物馆中去安享晚年了。
　　2018年盛夏,我到鸡西参加学术会议,去时乘飞机,返程经哈尔滨,决定去探望同学。我想乘火车横向穿越黑龙江,饱览黑土地上的壮丽美景,两地没有高铁,只能乘坐普通列车。鸡西的朋友告诫我,普通列车是没有空调的绿皮车,很遭罪。我还是想试一试,重温二十多年前乘绿皮火车的记忆。
　　这列绿皮火车与二十年前没有两样,喧嚣纷扰,诸味杂陈。没有空调,没有餐车,没有笑脸相迎的漂亮乘务员。因为气候炎热,虽然车顶的电风扇呼呼地转个不停,两面过风,还是酷热难耐,浑身湿透,在卧铺上根本睡不着觉。对面是一家三口,女儿上车不久就吃东西,然后倒头大睡。中午睡醒起来,由妈妈提问背诵高中阶段的古文及诗词,有《琵琶行》《蜀道难》《离骚》《赤壁赋》等,女孩很专注,一气儿背了二十多篇(首),大部分篇目都很熟练,少部分在妈妈的提示下也能背出来。在如此炎热嘈杂的车厢里背书,没点定力真不行。女孩妈妈是初中化学教师,同行好说话,于是一路交流。女孩初中毕业,成绩优异,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父母决定利用暑假带孩子去北京学英语。他们在哈尔滨不停留,晚上转普通火车赴京。我问,县城没有英语辅导机构吗?为什么舍近求远去北京?母亲告诉我,县里的英语水平赶不上北京,去那里学习更放心。为了孩子,如此不辞辛苦,我很感慨,也为女孩的健康担心。中国的基础教育把孩子改造成超人了,把家长都逼成“虎爸虎妈”了。
　　返回徐州时,我选择乘高铁,约10小时车程,几乎纵贯整个东北三省。窗外是广袤富饶的东北大平原,正是庄稼疯长的季节,玉米还没有结穗,水稻还没有扬花灌浆,大豆才开始结荚,间或看到一片蓬勃簇生的花生秧子,犹如铺在地上的片片绿毯。东北农村多红色屋顶,眺望万里平畴,村舍犹如安放在其间的红宝石,钢筋混凝土的灰色城市反倒大煞风景。
　　长距离乘车的好处是身边总是换坐不同的人,给我一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最早坐在我身边的是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化着浓妆,穿着轻薄的纱衣。坐下来就打开手机追剧,我瞟了一眼,好像是偶像剧,长时间出现美女主演的特写镜头,表演做作僵硬。女主角我是认识的,因为经常出现在广告中。我尝试沟通,想了解年轻人的生活,但女孩一直沉浸在剧情里,我只能眺望窗外的青纱帐。
　　过了山海关不久,上来一对夫妻,年纪三十岁出头。丈夫携带两个大箱子,满头大汗,放好行李,就重重地坐在我身边,捎带着椅子也晃了两下。妻子背靠背坐在后边,一脸不悦。丈夫安顿下来,就开始高声数落,吐槽心中的怨气。因为缺乏语境关联,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只觉得他对处境很不满意,酒气熏人,对妻子也没有好声色,妻子毫不示弱,一概怒怼回去。高铁是公共场所,不是发泄情绪的吐槽大会,大家都小心地保持着社交上的体面,夫妻俩的表现实在跟公共场合的气氛格格不入。
　　最后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面容黝黑的中年男子,50岁上下,一上火车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打电话,似乎是生意上的事情,使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语气强硬坚决。男子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在封闭的空间里,这历年积存的烟味很突兀、很霸道,执拗地钻进我的鼻孔中,挥之不去。我实在受不了,请中年油腻大叔换坐窗口位置,我靠过道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旅行带给人的是书本以外的知识与体验,是社会教育的重要内容,火车无疑给了人们观察人生世相的绝佳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