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兴
母亲命苦,生下我15天,我的父亲就被抓壮丁死在异乡。那年,母亲才22岁,孤身一人与我相依为命。
我从小就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盛夏酷暑,每天都起早贪黑,在农田里劳作,为的是不让我挨饿受冻。
我生来胆小,上小学时,学校离家有3里多路。江南多雾,每当大雾天,母亲就陪我走到学校;雪后路滑泥泞,母亲背着我一直送到学校。这些都让幼小的我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好好争气,孝敬母亲。
求学时代,我的心愿是不能让母亲为我的学习操心。从小学到初中,我的书包都是母亲用自己织的土布做的;买不起铅笔盒,母亲用土布做了笔袋。她怕我在同学面前显得寒碜,经常面有愧色,我安慰母亲说:“土布书包和笔袋一样装书放笔,对学习不会有影响,我一定好好读书。”母亲听后,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初中时,学校离我家有十里路远。班里同村有的同学有条件骑自行车来回,我每天只能来回走读,早出晚归,中午自带干粮。读高中时,学校离家有20多里路,每星期天回家,两角钱乘车都舍不得,总是来回走。看我这么节俭、懂事,母亲心疼但很高兴。就这样,我于“文革”前一年考上了故乡地盘上的全国著名高校复旦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饱经风霜的母亲禁不住泪流满面。
参加了工作后,我的心愿是领了工资给母亲买好吃的好穿的。1970年8月,我大学毕业后终于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43元5角。那时我被分配在外地一个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自己留下13元5角生活费后,其他全部寄给了母亲。我在信中写道:“妈,这点钱您不要舍不得花,每个礼拜买点肉,烧红烧肉吃,那是您最喜欢吃的;买块黑丝绸布料,做两条半长的裤子穿,夏天凉快……”母亲不识字,后来我回家听邻居说,当母亲听邻居念我的信时,眼里含着泪花。我工作后头两年,每月43.5元的工资至少要给母亲寄20元去。她舍不得花,几乎全给攒着。
结婚有了孩子后,我的心愿是把母亲接到城里来和我一起住,享受天伦之乐。我自以为这是母亲最梦寐以求的。没想到,我先后把她接来城里5次,每次都说不习惯,最多一次住了5个月,一般住1个月,就缠着我要送她回老家。
有一年冬天,我家装上了暖气。我想这时把母亲接来过冬,可免得她老人家在南方农村挨冻。母亲在老家时每年冬天脚上、手上、耳朵上都冻得生冻疮。没想到,每天等我下班回家,就看见房间的窗户全开着,鼻梁上额头上捏得红红的,皱着眉头。我问母亲:“哪里不舒服?”她说:“浑身都不舒服。”我问:“是不是长病了?”她说:“没有长病,只是不习惯。”我说:“是不是吃不惯?”她说:“在这里和在老家一样天天能吃上大米,吃倒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问:“那还有什么不习惯的?”母亲说:“住惯了乡下的平房,住在楼上就像在鸽子笼里一样,不习惯;乡下看天空能看老远,清清亮亮的,你们这城里的天空常常模模糊糊的,不习惯;在乡下一出门就能见到熟人邻居,拉拉家常挺开心,在你这里见了邻居说话互相都听不懂,像哑巴一样,不习惯;用液化气炉子炒菜做饭,炉子摇摇晃晃的,不如乡下的大灶好用,不习惯;在农村有自留地种,忙忙乎乎的,一天到晚过得很快,在城里没事干,闲得难受,不习惯……”母亲一口气说了五六个不习惯。我忍不住嗔怪着说:“妈,难道您住我这里是在‘吃官司’?”母亲说:“当然不是‘吃官司’,只是我有福不会享,感到就像鸟儿关在笼子里一样。”
听了这话,我才发现,自己虽到不惑之年,其实不懂母亲的心。只好请假回老家把母亲的两间小平房翻修好。趁着春节放假,把母亲送回了老家。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母亲说:“这不仅仅是因为不习惯,还因为看到你们全靠自己日子过得很好,我也放心了。”母亲放心我,我却很不放心母亲,每月给她寄钱去也难以抚平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直到每年春节携妻子儿女回老家时,看到母亲在她熟悉的环境里,过着她习惯的生活,身体和精神很好,才不由得多了一份宽慰,也多了一份感悟:读懂母亲,儿遂母愿;自强自立,让母亲减少牵挂,或许也算是一种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