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房奴、卡奴、车奴等等可谓“人才辈出”，只有书奴越来越少，几乎成了濒危动物，大有灭种之势。我的记忆沿着时间的长河溯流而上，打捞出一个人来。他，就是“书奴”憨二哥。  他是我们村的一个庄稼汉，大名没人喊，老少爷们儿都叫他“憨二小”，小孩子都喊他“憨二哥”，这是按照街坊辈分称呼他的。他也坦然接受大家对他的称呼，笑嘻嘻地说：“俺就是憨。你们随便说，俺不生气。”他贫穷、卑微、憨厚、实在，能吃苦、不怕累、不嫌脏，坚韧不拔，只知道干活，像牛一样任人使唤、打骂、呵斥；但他却是爱书如命，爱看书、搜书、藏书。虽然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认识很多字，能读懂很多书，可以说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从某一个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勤劳、简朴、好脾气的“上好男人”。可是，那时候，十里八乡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因此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时候，正是“文革”后期，除了课本以外，有趣的书少极了，古今中外的好书几乎都被当成毒草“革”了“命”，大家只好搜小人儿书看。因为经济条件差，谁能买一本小人儿书，谁就风光得很。孩子们在爹娘面前软磨硬泡，要到一两毛钱，就赶紧跑到集市上的书摊儿或者县里的书店买一本书。一个人如饥似渴地看完一本书，就兴高采烈地向小伙伴儿讲述书里的故事情节。  憨二哥爱书的程度是我们小孩子没法比的。那个时候，大家连地瓜面窝窝头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看书，谁还有闲钱买书？憨二哥当然也没钱买书。这难不住他，他就借书、骗书、抢书、偷书。总之，他是什么法都使，什么手段都用，不怕被人逮住后打骂。我和村里的其他小孩都被他“借”过书，一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任凭我们追着他的屁股哭着要，他就是不还给你，而且不急不恼，只是嘿嘿地笑。村民们都淳朴、憨厚，没人跟他计较。于是，憨二哥成了村里藏书最多的人，也是小孩子心目中的“大富翁”。

    我和小伙伴儿商量对策，想把那些被憨二哥哄骗走的书弄回来。一天，经过苦苦思索后，年龄大一点的二狗子说道：“憨二哥骗咱们的书，咱们就去他家偷回来！”这方法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趁憨二哥下地干活的机会来到他的家，翻过墙头，有的撬开屋门，有的打坏窗户。进屋后，我们发现屋里空空如也，只有破土炕，什么家具、书籍都没有。我正纳闷，只见一个机灵鬼钻进了炕洞。不一会儿，一摞摞书带着炕灰、烟尘从炕洞里被扔了出来。一声唿哨响过，每人都抱着一摞书，带着一脸黑乎乎的炕灰，越墙逃遁而去。  天黑了，憨二哥左肩荷锄，嘴里唱着小曲儿，像小鸟一样，在夕阳的余晖里欢快地归巢。待他走进柴门小院，见门户洞开，他停止歌唱，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立即嚎啕大哭，像小孩儿一样躺倒在地，不停地打滚儿，边哭边骂。第二天一早，憨二哥来到村里的大街上，手里拿着一瓶“敌敌畏”，发出最后通牒：“谁家的小孩儿借走了我的书，快点还给我。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如此，连喊几声，没人答应，还有个捣蛋鬼笑着怪叫：“你喝药吧！胆小鬼！”憨二哥见这场面，下不来台了。于是，他眼睛一闭，嘴一张，脖子一仰，一口喝下去半瓶子农药，然后绝望、痛苦地躺在地上，说：“我的书，我的命根子没有了！我不活了！”很快，他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大家伙儿见这种情况，都傻了眼、麻了爪儿。过了一会儿，人们围上来，有的掰开他的嘴，有的往里面灌水，不管是肥皂水还是喂猪的泔水。憨二哥狂吐一阵，然后无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朝着他的破草房走去。  不久，憨二哥到河北省去了，给人家喂牲口。后来，又到新疆建设兵团的一个农场拾棉花去了。憨二哥从外地打工七八年，积劳成疾，回家后不久就病死了。他死的时候大概四十来岁。      现在，人人都有书读，家家都有藏书。如果憨二哥活着，一定会迎来幸福时光吧！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