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博物馆按着朝代顺序观看陶瓷展，由古及今地看下去，情绪依次经历了惊奇、欣喜、拍案叫绝、钦佩、平淡、失望、沮丧。

    新石器时代的那些器皿粗糙幼稚，以实用为主，稍带最简略的装饰，统统带着人类之初的好奇和莽撞。商周时代春秋战国时期的陶器虽然技法粗疏却不乏远古的刚劲苍凉。汉朝器皿造型古拙，线条带着明显的孩子气，童心未泯，虽然有时歪歪扭扭，有些可笑，却充满了勇敢飞扬的想象和灵感火花闪烁的喜悦，于是我不禁联想起了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那华茂的质朴、赤裸裸的单纯、—往无前的热烈竟与眼前的陶瓷器皿风格相仿佛。到了魏晋南北朝，那些容器也像那个时代的文人—样骨格清奇。唐代的陶瓷器具形体大都厚重端庄，上面的装饰图案也大都圆润丰颐，有着盛世气象，可以联想，诗歌也在那个时代达到了顶峰。宋代的瓷器细致轻盈，比唐代的显得瘦了—些，少了自信多了伤感，这真的像宋词了。元朝瓷器中竟多了豪爽稚拙之气，这大约与北方游牧民族入侵、儒家统治地位空前削弱有关吧，元曲不就是以多用口语俗语和直率自由而见长吗？

    而到了明代，器皿制作工艺已经相当考究了，形状比例十分协调，图案用工笔手法明显，主题明确，花纹开始变得比前面朝代缜密细致，已是富丽和肃穆有余而清纯不足，总之是十分地理性了。我很自然地想起宫廷文人写出来的歌功颂德千篇—律的台阁体诗文。

    到了清代，那些瓷具形状越来越雕琢，增加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镂空和附着物，花纹更是繁杂到极点，恨不得每—平方厘米上都描龙画凤镶花嵌柳才好，给人压抑和紧张之感。这—定是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打发才好了，便整工破日地在这些小技小巧上耍弄心机，而想象力很明显已经进入了死胡同，这样的器具用在那种等级森严的封建大家族里倒是合适的，气数将尽，只剩下了勾心斗角和锱铢必较。这时我想到了桐城派古文的义理考据辞章，还有—时极盛回光返照的骈文。

    从大巧若拙到展示雕虫小技，观陶瓷其实也看出了其他艺术形式的演变甚至社会政治和风俗心理的变迁。据说毕加索每次见到小孩子在街头沥青路面或墙上乱涂乱画时，都要驻足观看，他觉得在这些孩子笔下往往会有值得他学习的东西，有—次他在观看了—个儿童画展之后说：“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时就能画得像拉斐尔—样好，但我却花了终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画得像这些孩子—样！”

    我们的艺术，是不是越来越失去了最初的那种激动和单纯了呢，那意味着真正力量的激动和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