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生》 愚石著,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愚石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描绘了“祸不单行的日子”里,父亲为自己买橘子时微倾“肥胖的身子”费力爬上月台极其“努力的样子”。在朱自清先生看似平淡的文字里,饱含着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儿子对父亲努力掩饰的沧桑和苦难在彼时情境之下的理解和体谅。父亲的“背影”由此定格,成为不朽的文学形象,闪耀在散文艺术的长廊,也成为中国文学记忆中最有代表性的父亲形象。
但我们不得不说的是,除了《背影》之外,我们很难再找到另外的文学作品,专门写父亲,写父爱。甚至在长于为故者写墓志铭的千年历史遗存中,我们都很难发现能够让人或歌或泣的文字怀念父亲,更没有留下多少文学经典,让我们怀恋和追思。这是文学的遗憾,也是创作者的恸处。
在创作《往生》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想写一位父亲,我自己的父亲,所有人的父亲,契合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映照普通百姓的日常炊烟,有缺点和优点,有高尚和渺小,有岁月的偏执,也有性格的不足。在无数次为父亲画像之后,我自己的父亲钢铁般的意志突然复活,并附着于我的身体之上,让我在身体、工作都处于困苦状态的时候,完成了对《往生》的艰难创作和对父亲的生命复盘。必须承认,《往生》中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他的沉默寡言,如山川厚土,将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吸纳而尽。创作过程中,书中的“王生”和我的父亲,时而分裂,时而合为一体,像两条奔腾的河流,激荡,汇合,呼啸着,呐喊着,像英雄一般入海。如此,我便达到了创作的初衷,我的父亲何尝不是“王生”,“王生”又怎能不是我的父亲?
写《往生》之初,我首先完成了对父亲形象的切割,并在不同章节中,体现不同角色的形象对位。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他对子女的简单粗暴和极度苛刻,对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子女漠不关心,对孩子们命运前途的随意棒喝与无情扼杀,体现着封建专制似的家长传统和情感承续。这一切,基于父亲认知的基础和家族传统的延荡,更是一代国人同样的情感复写和命运循环。想想我们这一代人,谁不是受过这样的教养、如此成长起来的呢?作为村干部,父亲对老百姓的事,如同对国之大事一样的虔诚和认真。他可以极度聪明地解决好一切复杂的阶级难题和下乡知青的情感纠葛,可以让所有的农业生产和基础设施改造,进行得顺畅且成绩卓然,却无力改变外部斗争给他和整个村子带来的一次次的洪蛮之灾和致命冲击。父亲曾经彷徨和犹疑,但都是短暂的,他坚定地相信国家的力量和未来的美好,更坚持和坚守着自己带领老百姓过上幸福美好生活的理想信念。父亲在年轻时作为有头脑会思考、有技巧可冲锋的优秀战士,又有着对国家命运和战争战友的独特观察和生命交托,并以此成为他一生的底色和资本,让他不同于一般的农民和父亲,成为具有领导者意义的唯一性和典型性。父亲退伍后对家乡近百名烈士家属几十年如一日的探访和关照,把父亲的形象推向高峰,他因此遗留下的大批债务,更推演出一生贫穷的父亲,之所以高大和伟岸所必须的艺术反差。这一切,父亲像严守党的秘密一样,默默守护了几十年。对母亲而言,这些事有多么可贵,就有多么残忍。
任何一部成功的作品,主要人物总是需要次要角色的陪衬和诠释。《往生》之中,柔情似海的母亲自比为“被石头划伤的海水”。她一生的苦难和包容,成就了父亲,也融合、升华着父亲作为三种命运角色的不同存在,让他成为男人、父亲和革命干部最完美的结合,并以此标树起父亲立体、丰富、闪耀着多种色彩和光亮的伟岸形象。母亲又何尝不是父亲,她是父亲肉体与灵魂的另一半,以民族传统中关于女人的所有优点,演绎着作为女性的社会际遇和必然命运。在父亲身边,还有一生追求真理和进步的大脚奶奶,这位几乎不带生命污点的圣母一样的女性存在,是时代灵魂的坐标,也是父亲之为父亲的动力源泉。被村里人称为“猴子”的刘士儒,精明能干,是父亲得力的助手。他时时谋划出的各类“对策”,是父亲隐藏在时代光明之下的带有善意和爱心的“小”。如此的构思,是我有意将人物性格分割、将社会角色分割,再由读者进行思考和组合的创作故意。
世人无论高贵或卑贱,都渴望着能够抵达命运的彼岸,期冀着来生的尘缘。父亲临死前,并没有对一生的得失进行回顾和总结,更没有考虑生与死的艰涩,他只是在不停地问母亲:“你恨我吗?”父亲对母亲的亏欠,让他对整个世界有了深深的愧疚感。他隐藏在心底更大的、更多的对子女的亏欠,他说不出口,或者是羞愧,或者是认为理所当然并未感知。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让父亲临死之前的形象,更多了人情与人性的悲哀和惜怜。由此,我完成了父亲形象的塑造和我的小说《往生》,但我无法阻挡与父亲唱“对手戏”的大姐,走入了与父亲同样的命运循环。宿命,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词汇,而是交融着世间繁杂万象和无数悲欢的综合体。而小说中关于宽恕与悲悯的哲学长思,小说以近乎平淡的语气如此叙述:“我盼望着的所有和解,大姐之于父亲,父辈之于历史,曾经苦痛沉重的生命个体之于国家和时代,都止于此,止于此,止于此。所有的恩怨,随着生命的消亡,一笔勾销……父亲和大姐,都在苦渡的艰辛中,寻一条度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