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著名作家西西离世,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她始终保持着童趣和奇思妙想。
据香港“素叶工作坊”消息,香港著名作家西西于12月18日因心衰离世,享年85岁。象征着一代香港文学的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关注香港文学的人都说,读了作家西西的作品就不会忘记,因为读她的作品如同做智慧游戏。
西西著作丰富,精通诗集、散文、长短篇小说等多种文体,并有诸多作品被选为香港的中学中文科教材。今年5月,西西获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的“第十六届香港艺术发展奖”之“终身成就奖”。
西西于斑斓的文学宇宙中翱翔,画上了人生的句点。“素叶工作坊”在西西的讣告中写道:“西西的一生,精彩、愉快、有益、有意义。经历过八十五岁漫长人生的她,一生天真、慈悲、开阔、包容。”
致敬这位一生闪光的女子。
记者 于海霞 整理
跳格子的女子
西西原名张彦,1937年生于上海,1950年随父母移居香港,为香港《素叶文学》编辑,是香港文学重要作家,继王安忆、陈映真之后的“世界华文文学奖”得主,同时斩获了美国“纽曼文学奖”、瑞典“蝉文学奖”、香港书展年度作家、红楼梦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
西西见证香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变迁,内地不断开放的种种变化,这些特殊的经历,成为她写作的养分。西西的著作多元,包括诗、散文、长短篇小说、书评等四十多种。在写作上,西西一直探求“讲故事的方式”,她曾说:“《一千零一夜》是我深喜的旧典范,讲故事的人由漫漫长夜一路讲到天亮,不断思索也不停搜索,留神听客的反应,随时变换叙述的策略,照福柯所说,这其实是抗拒死亡的方式……然而,在认真的游戏里,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我以为讲故事的人,自有一种人世的庄严。”
西西喜欢看画、看房子、旅行、筑娃娃屋、缝毛熊,被称为“华文世界最有童心的作家”。西西有个英文名叫爱伦。她不带洋气贵妇气脂粉气,只读书教书写书,再有就是旅游和侍奉母亲。有人问:“为什么叫西西?”
她说:“西,不是西方,不是太阳沉落的地方,也不是因为喜欢密西西比河、西西里岛或者墨西哥和巴西,更不是喜欢名家西西弗斯,圣弗朗西斯·阿西西等,只是喜欢‘跳格子’的游戏。西西的意象就是一个穿裙子的女孩两脚站在一个四方格子里,从第一个格子跳到第二个格子,跳跳跳……我把字写在稿纸上,也是一种跳格子。”她赋予熟悉的文字一个陌生的象形、一个童趣的奇思妙想的意象。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她始终保持这样的童趣和奇思妙想。对于我们这个又古老、又沉重、又爱说教的民族来说,西西这样的作家,可算是异数。
所以,西西的文字确有童真和跳跃:“忽然地,我们就知道大家为什么那么喜欢希腊了。喜欢希腊的戏剧、希腊的雕像、希腊的神。他们总给我们一种朝气蓬勃、神采飞扬的感觉。他们穿很简单的衣服,柔软地垂挂,满是密密的褶,没有花纹,没有图案,只有颜色。他们赤着足,露出双臂,从神庙中走来,持一杆杖,托一个水瓶……我们实在怀念一个遥远的希腊,那些朝气和神采。”从天真的辞典里,她以纤纤素手轻柔地把方块字一枚枚取出,缓缓编织字句,织出丝丝光彩,沉浸于光中。她如卖火柴的女孩,又像月光下的东坡,用微弱且微妙的光,默默抵御世间无边漫长的庸碌和蒙昧。
为香港“立传”
西西有一系列直接书写香港的作品,如《我城》《肥土镇的故事》《镇咒》《浮城志异》《飞毡》等。《我城》中人祈祷“天佑我城”;《浮城志异》以十三幅比利时超现实作家马格利特的画作,连贯成一篇意味深长的香港寓言故事;《飞毡》以花氏家族的兴衰为线,书写香港百年世俗生活史……在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心中,西西是香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香港的作家,第一我们说金庸,全球华语武侠小说第一人;第二我们说刘以鬯,他延续了‘五四’和香港文学的关系,也培养了西西等一批20世纪70年代出场的作家。”
其中,《我城》被认为是第一部完完整整说出一种香港声音的城市书写,甚至被认为是整个华人文学里面,第一部有意识地要为一座城市立传的试验。
刚刚从上海到香港时,西西看到路上的法国梧桐,总会想起上海街巷。她把想念化为诗句,描写香港的法国梧桐,“叶子好像小一点/树干好像矮一点/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妥/问题是/蝉鸣呢/长街沙沙/叶落的喧哗呢/河呢,雪呢/冰花白糖糕呢/母亲呢”。但她适应变化,认同并和这座城市一起长大。她说:“我不懂得写乡下,不懂得写天堂,不懂得写地狱,我就写我住的城市,写小食档,写旧时家门口的田园。”她也写香港的电影明星,也给邵氏电影公司写剧本。她写香港的教育和儿童,也写香港的足球和艺术。
20岁开笔,她写的是小说《东城故事》,用存在主义的眼光看香港东城;以后有《我城》,从少年阿果的亲历看香港,逛街、郊游、搬家、求职,其中亦有上世纪70年代重要事件——水灾、水荒、越南难民船……有论者认为这是第一部有意识为香港立传的城市书写;接着是《候鸟》,写老一代的香港。她把自己和香港的关系概括为“我城”。她说,若称“城中的我”,城是主角,失却了自我;若叫“我的城”,似乎又像君临于城市之上;叫“我和城”,成了并列,都不如“我城”。总之,我和城不是归属关系,也不是对立和并列,意在我和城之间取一种平衡,把个人放在群体中,亲密却不失个性。于是,《我城》成了她的代表作之一。
除了书写现实,她还精心构思了《飞毡》等“肥土镇”系列小说,这个系列如同《清明上河图》,连缀起一帧帧市民日常生活图卷,百年香港历史被转化并提升,成为寓言。台湾的文学大家杨牧教授说它“有深刻而博大的知识论述,有现实细节与想象交接,神话和常识的互涉”。西西却不喜欢那么多术语大词,她说:“我的创作也许可以叫作童话现实主义。”她昭示文坛,明亮温暖的书写也可以是深沉而丰厚的。
“小女子却有大气象”
西西以杰出的幽默才能勾勒出香港风俗喜剧,童言童语中暗藏令人会心一笑的玄机,冷隽地刻画出灰色生活中的可爱与可笑。即使碰触贫困、死亡和战争,也都达观豁达,有一种千帆过尽的平静,平庸近乎暗淡的都市闪射出柔和的暖色。莫言与西西交往多年,他说:“西西是一个小女子却有大气象,她在一个小地方写出了大作品!”
西西喜欢房子,她到欧亚各地旅行时总爱四处去端详房屋,意犹未尽还写了一本《看房子》。书里附上了她拍摄的照片,有200多幅:从卡夫卡故居的黄金小径到北京北总布胡同13号,从德古拉的吸血鬼城堡到伊朗的神秘沙漠泥城,从荷兰的空中楼阁到德国的波茨坦广场……无论是异国的经典建筑,还是寻常人家的房子,西西都看得津津有味,写得出神入化。
但是,西西一生拥有的房子就那么一间公寓。王安忆说:“西西是香港的说梦人。”而这小小的公寓就是她的“梦工场”。她和母亲、妹妹同住,30平方米,两张双层床,一张饭桌。母亲爱看电视剧、玩麻将。西西习惯了喧闹,静静地坐在心爱的矮凳上读她喜欢的书。要写作,就把矮凳搬进狭小的厨房或浴室,用一张可以折叠的小圆椅做写字台,写啊写,一写就是70年,二十几本书,有小说、诗歌、散文、剧本。
西西还引领了一个完全民间的文学流派——素叶,素叶的作家大都不求功利,外头知道的人也不多,但他们自得其乐。“事实上,即使在香港,也有很多人不熟悉西西。十个人里或许九个人不知道她。她很早就退休了,生活简朴,也很少出来活动。”许子东告诉记者,西西最受欢迎的小说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这篇被选进香港中学教材,但她也有很多作品比较难读,在强调通俗和流行的香港市场并不占优,反倒是在台湾还得到了更多关注。
在死亡和苦难里找到诗意
1989年西西52岁时,她检查出了乳腺癌,并把自己治病的过程写成了《哀悼乳房》一书。这部小说在2006年被改编成电影《天生一对》。她在接受放射治疗时误伤神经,2005年,由于手术后遗症,她的右手渐渐失灵,只得变成一个后天的左撇子。为了让右手通过物理治疗慢慢康复,她开始学习缝制玩偶。西西最初自己买书学做熊,为了更像样,正式拜了师。老师是香港熊会的主席,见西西年纪一把,白发稀疏,衣衫朴素,学费就只收半价。从初级一直学到高级,大概用了半年时间。西西是年纪最大的学徒了,同学都是小学、中学的小女生。几年来,她做了一系列的熊,给它们穿上古代的衣服,向大家介绍历史知识,于是就有了《缝熊志》,她还获得香港泰迪熊制作大赛第一名。
之后她缝猿猴,认为这是更值得人类疼爱的近亲。猿猴表情丰富,动作滑稽,西西提取它们的特点来做玩偶,更令人捧腹。她遍访亚洲各动物园,也去热带雨林探察,最后写成了《猿猴志》,翔实的文字配上自己缝制的51只猿猴布偶,其中穿插着中西文学、自然科学、绘画、戏剧、历史、审美等种种方面。《猿猴志》,差不多算是一部小小的灵长类百科全书。她认为,布偶也是一种雕塑艺术。
这就是西西,在凡常和朴素里发现光彩,也能在死亡和苦难里找到诗意。有人认为商业都市不能出诗人,可是西西正是以诗集获得了著名的纽曼华语文学奖。她击败了众多提名人,比如诗人北岛和西川。西西在序言里说:“细读这本贯穿40年的诗集,你会发现好玩的诗、美妙的诗、不知道是不是诗的诗;你还会遇上一个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女孩,一个淡泊名利,独爱写作、旅游与猫的作家。”
在诗里,有多面的西西,对一切色彩和气味都悦纳和喜乐的西西,一个既喜欢排档小报也沉浸于《红楼梦》和古诗的西西;她戴着一顶红帽子,背着一个布包,带着小布熊,在世界旅行,在神州穿行,在香港步行。
西西说:“聪明人把地球分为东半球和西半球,从此有了东西南北,还有人把方向作为价值判断,而蜜蜂却不需要人指导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它们不把一切两极化。它们在天空中飞,不是飞向东方或西方,而是飞向花朵的一方、蜂巢的一方、阳光的一方、水的一方,有时为了捍卫家园也冲向敌人的一方!”在反映西西创作的专题电影《我城》中,莫言、郑树森、王浩威和马世芳等7位名家曾齐声朗诵这一段“西西金句”,向这位以文字在巢方、花方和光方飞翔了一生一世的女子致意。
素材来源:北京青年报、封面新闻、杭州日报、环球人物微信公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