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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05月2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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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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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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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隐形之中,我也有一双像雨燕那样的有着极其尖锐末端的翅膀…… 去年仲夏某一天,我去了这个城市的远郊,远得不能再远的郊外,远到抬眼望得见另一个地市。去往那里的路途是不容易的,往南、往南,持续往南后,再向东斜插,车子完全进入大山的胸腔和腹腔之中。盘山公路像麻花一样绞拧着并且总体在上升,直到海拔约1000米,忽然又渐渐下降了,进入到一个海拔700米的面积相当大的平坦的谷地之中。 在那个平坦的硕大谷地中,植物繁茂,我无目的地往纵深处走去,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天池,水清清地、静静地仰面躺在那里,像是天堂里的水。继续拐了个大弯,然后下坡,渐渐又进入到了一个既窄小又幽深的峡谷。峡谷是由直立山崖围成的,几乎围了三面半,只在西北角上留了一个缺口,从那里透进一些阳光来。从那缺口恰好延伸出去一条歪歪扭扭的石径,朝向更僻远的山下某个未知的地方。也正是从那个缺口,视线向高处望去,能望见另一个不远不近的更高的山头,那里有一块鲜明的界碑,表示这是两个地市的交界处。其实我感到这里不属于任何行政区划,如果属于什么,也只是属于大自然自己的行政,是还没有来得及被人类刻意管理过的大自然的区划吧。这样一个地方正适合当时的我、抑郁之中的我,我刚刚遭遇的私人生活中的突发事件几乎将我恶狠狠地掀翻在地,使我从此几乎不敢再相信人类了。 我在那个小峡谷里找了块大青石坐下来。大约是海拔高导致气温偏低的缘故,这时节竟还有槐花开着,飘着甜香,而紧挨脚边,生长着野草莓,平铺开来的众绿叶像扁平盘子一样托举着灌了浆的小红果子,这使我想到为什么小时候大人告诉我这叫“托盘儿”。正是晌午,小峡谷里却是清凉的,甚至有点儿阴森。我打算在那里多坐一些时候,坐到太阳偏西,直到这小峡谷里本来就微弱的光线越来越暗淡,就像我的内心一样。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雨燕。大约有三四只吧,它们像轻型小飞机一样,做着时而直线时而曲线的均速运动或加速运动,偶尔发出的啾啾叫声听上去似乎是欢快的、倔强的。这种翅膀形状大致像镰刀而翅尾尖尖如箭镞的鸟飞行得过快,几乎无法让人看清楚它们腹部和脖颈下面的一小部分白色,打眼看去只是通体淡黑的扇形,迅疾、灵巧、呼啸、锐不可当,似乎永远在飞,从不栖落。其中有一只雨燕——里面最瘦小的一只——很明显,总是紧贴着那直立的崖壁在飞,在大幅度仰升之后,接着总是要来一个大幅度的俯冲,而就在几乎降到谷底甚至擦到地面岩石时,竟忽然又急剧向上攀升了,一下子跃至崖顶,几乎超越过山峰,飞向天外和太阳……我的视线久久地跟随着这几只雨燕,感到迷惑,它们如果认为这些崖壁是障碍,阻挡了自己,完全有能力高飞过崖顶,超越这些山峰远远飞走啊。还有,旁边就有一个光亮的峡口通向峡外,也可以从那里直接飞走啊,飞到别处去,为何偏偏要滞留在此,没完没了地跟这三面绝壁比试武功呢?这崖壁亿万年以来就竖立在那里了,而雨燕是自己飞到这里来的,自己找上门来的,它们对着崖壁做这种无数次的俯冲攀升是什么意思呢——测试自己体力的极限?锻炼自己的意志?证明自己的勇气?对这三面青灰山崖围困起来的专制的威仪发出挑战?某种形式的面壁思过?抑或仅仅来自一个完全客观的念头:试图对这些山崖的海拔和相对高度做一番精确的测量工作? 我一直坐在那里看雨燕。天色渐晚了,三面直立的崖壁围起来的这个不大的峡谷更加沉寂下来,显得有点压抑,让我联想到了巴士底狱。我该起身离去了,几只雨燕的劲头丝毫不减,依然还在围绕着或紧贴着崖壁,不屈不挠地飞着,上上下下地飞,左左右右地飞。那种没完没了的运动让我想起西西弗斯终生都在推动那块不断往下滚落的巨石。我起身沿着原路返回时,在夕光中又一次回首那三面悬崖,忽然感到它们也许更像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是雨燕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面对上天安排的命运谁也没有回避和逃走之理,只有直面它、正视它、迎向它,不管俯冲还是攀升甚至一头猛烈冲撞过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这些原本全都是宿命。 我的脚步轻快起来。那天往城里回返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雨燕紧挨悬崖飞翔的姿势。我渐渐开始相信,其实在隐形之中,我也有一双像雨燕那样的有着极其尖锐末端的翅膀,可以划破空气,贴着崖壁,孤绝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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