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
我是教师,是教了三十多年书的老教师。 我的妈妈也是教师,但资格比我老得多。 1940年,我妈妈在上海明德女中高中毕业。因外公去世,外婆没钱让妈妈读大学,当时18岁的妈妈只好去找工作,挣钱养家糊口。 那个时代,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半个中国,在侵略者的疯狂掠夺下,经济衰退、百业凋敝。一个年轻姑娘找工作,谈何容易?多次碰壁后,最终还是因为我妈妈当学生时品学兼优,母校的校长推荐妈妈去了他亲戚办的私立上海沪海小学当老师——就这样,妈妈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 妈妈在上海教了两年书,关于这两年的教书经历,妈妈极少谈起。我偶尔问到,妈妈总是说,“这么多年了,都忘记了,”从不深谈。但是在妈妈的老相册中,我还是找到了沧桑岁月所留下的痕迹。那是一幅学生的集体合影,照片的背后用清秀的楷书写着弟子某某某“恭送王老夫子”。这“王老夫子”,就是我妈妈了。 我每次看到这几行字,都感到忍俊不禁。一个18岁的姑娘,被学生称为“王老夫子”确实有点滑稽。但从那个时代学生尊敬师长的习惯叫法中,却可以感受到学生对我的妈妈、他们的“王老夫子”的敬爱之情。 照片上有七个学生,虽然是小学生,但从面貌上看,与今天的初中生相差无几,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因为旧中国教育事业落后,有机会上学受教育的人很少,并且上学的年龄与今天相比偏大,因此那些学生十五六岁了,还在读小学。而我妈妈当年才十八岁,比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并且是刚开始当老师,完全没有经验。我经常想,当年的妈妈是如何把书教好并赢得了学生的尊敬?肯定付出了特别的努力!照片上的那七个学生透过七十年的历史帷幕在向前凝视,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一片纯真!他们的装束,或西装革履,或中式对襟上衣,或一袭长衫,折射出他们不同的家庭背景。外貌不同,形神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不加掩饰的目光中所流露出的那份童真! 跨越七十年的历史空间,我的妈妈已然过世,她的这七个当年的弟子也不知身处何方。七十年的漫漫岁月,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战火,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你们还记得当年的“王老夫子”吗?你们的人生是否精彩?你们的“王老夫子”所传之道和所授之业对你们的一生有没有帮助?这些遐想没有答案…… 但妈妈的这段教书生涯只持续了两年便告结束。最终因爱国情殷,深感匹夫之责不可推卸,妈妈背着我外婆去安徽新四军二师当了兵。“打鬼子”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是全体中国人共同的心声。 但让我妈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硝烟散尽,百战归来时,她又走进了校园,开始了她的第二次教书生涯。为此,我几次听到妈妈感叹:“弄来弄去,还是当老师!”但感叹归感叹,书还是要教好。 新中国成立后,在经历了几次工作调动后,领导最终把我妈妈安排到了山东省济南幼儿师范学校当起了党支部书记兼校长。现在想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干部中,“土八路”居多,像我妈妈这样在上海受过正规高中教育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上任之前,当时的济南市委组织部部长张扬代表市委找妈妈谈话,交代工作。就这样,妈妈在离开校园近二十年后,再一次走上了讲台。在这个岗位上,我妈妈一直干到退休,并经历了“文革”的艰难岁月。 “文革”时期,教育界被冲击得最厉害。学校的领导和老师被赶下讲台,整日挨批斗,妈妈也不能例外。196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已经是10点多钟,在全家人焦急的等待中,妈妈手捂着头,推门走了进来。只见妈妈的头被打破,流出的血沾在头发上已经冻成冰碴。妈妈只是淡淡地说,“没事,拿点纱布和红药水,给我包一包。”后来得知,那天妈妈从中午12点一直被批斗到晚上9点多。头被打破,那些人见流了血,才放妈妈回家。“文革”结束后,曾有一个追查“三种人”的运动,凡“文革”中的坏人坏事,都要查清。妈妈被打这件事,也在被查之列。当调查人员告诉妈妈,当年的打人者已经查清,要进行处理时,却被妈妈阻止了。她告诉相关人员,打人者当年还是不懂事的孩子,责任不在他们。 在那一段艰难时期,妈妈先是被造反派命令去扫院子、劈木柴,继而又故意让妈妈去当班主任,想让学生出难题,刁难妈妈。但令造反派没有想到的是,妈妈是教师出身,只要到了学生中间,她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凝聚力,很快就把学生聚拢到一起。 在我当了老师后,经常想到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妈妈是如何开展班主任工作的。随着教龄的增加,我想通了,这就是学生能从老师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那分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不管外界风云如何变化,妈妈仍然是学生们的“王老夫子”,学生们从她的人格中感受到了人间还有真善美,他们的“王老夫子”平静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热爱学生的心,常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慈悲这一品质,来不得半点勉强,它像甘霖一样普降人间。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说,“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母爱无垠,师爱无限啊! 妈妈的这一段教书生涯,为山东省培养了一大批幼儿教师,如今山东省知名的幼儿教育专家,很多出自妈妈门下。逢年过节,领导同事到家中来看妈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王书记威望最高。”从表面看,这像是应酬话,但就是这句话,我们听了不知多少次了。想来这无疑是真诚的。盛名的背后,是妈妈长期艰辛的付出和不懈的努力,最重要的是热爱学生的伟大心灵。我们做子女的从旁只是看到一些片段,但就是这点点滴滴,无一不标志着我的妈妈是一位好老师!“王老夫子”并非浪得虚名! 退下来后,妈妈在家中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其乐融融。每当亲朋带着孩子来到家中,妈妈脸上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她慈爱地把孩子揽到怀中,摸摸头、拍拍手。孩子们拱在老人的怀中,叽叽喳喳,像是快乐的小鸟。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拉菲尔的圣母像,但又感到不恰当,圣母是西方人心中至高至上的人物,而我的妈妈是Party Member,是无神论者。继而又想到金庸老先生的一个观点,他说他的郭靖是侠之“大”者。侠尚有“大”者,师岂能无“大”者,如陶行知、蔡元培、张伯苓,正是师之“大”者也。说妈妈是师之大者,肯定是不够资格,但论之以师之“好”者,则应当之无愧。 我的妈妈,是我永远深爱着的妈妈,是学生们永远敬爱着的“王老夫子”,是师之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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