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若琳
青州的郭玉英十八岁时嫁给了贺清禄,十八岁前她是河东镇东高村人,十八岁后是城关镇石家庄村人。 贺清禄做的事有很多,养家糊口靠两样,种地和做粉皮。郭玉英跟着种地,也跟着做粉皮。放了一年的地瓜糊在大锅里煮熟,舀出来打旋,冷水里过一下提出晾在席上。粉皮的做法没变,做的人变了,以前贺清禄一个人做,现在郭玉英和贺清禄两个人做。以前做粉皮是做粉皮,现在做粉皮是过日子。 郭玉英在娘家起得早,嫁了人起得更早,早早地熬一锅玉米糊,早早地放一摞高粱面煎饼,早早地把晒干的粉皮扎成捆。做粉皮的贺清禄早晨起来,喝一碗玉米糊,吃一顿煎饼,挑一担粉皮,带着大儿子进城去卖粉皮。 以前没做过粉皮的郭玉英,嫁人以后做了很多年的粉皮。做粉皮不难,卖粉皮也不难,但赚钱难,人在没钱的时候有点要花钱的爱好就更难。比如贺家老大喜欢上学识字要花钱,比如郭玉英虽然不识字却喜欢看戏,也要花钱。看戏的钱要是拿来吃饭,一家人能吃三天,贺清禄不乐意让老大上学,却乐意让郭玉英看戏。 青州城小,戏园子也小,来的角儿却既不小也不少。有人来城里唱戏的时候,郭玉英拿着一家人三天的饭钱去戏园子里买一张票坐下,把戏从头到尾看一遍。马连良来,就看马连良;方荣祥来,就看方荣祥。郭玉英不在意看的是谁的戏,在意的是看不看,其实也不是看不看,是能不能过去心里戏瘾这个坎。一场戏唱半天,郭玉英听半天,识字的半天听下来有的听不明白,不识字的郭玉英听得比谁都明白,不但明白,还能把戏带回去,带给等在家里的贺清禄。 贺清禄等郭玉英,不是等她回家看孩子,也不是等她回家做粉皮,是等她学戏。贺清禄不能去看戏,他要是也看戏,就得买两张票,两张票不起眼,万一有点花项,家里就得挨饿,挨饿很起眼。 每次戏演完,不去看戏的贺清禄就在门口等郭玉英,等今天城里唱的戏。郭玉英从城里回来,不进门,就在门口给贺清禄学戏,有时候学《借东风》,有时候学《甘露寺》,不光学怎么唱的,还学怎么做的,怎么打的,旦角扮得娇俏,老生今回头一次来,从前没见过……一一给贺清禄讲明白。学一阵子下来,没去听戏的贺清禄,跟去听戏了一样明白。讲完一遍,贺清禄很满足,觉得自己花了一张票的钱,让两个人听了戏,钱花得值。然而钱不是白白花得值,是会学戏的郭玉英让两个人都听了城里的戏,钱才花得值。再有戏开唱的时候,贺清禄还愿意给郭玉英钱,让郭玉英去,自己干完家里的活,卷个烟蹲在门口,等着郭玉英的戏。 郭玉英毕竟不能光看戏,还要看孩子,养育了七个子女的郭玉英,对于照顾孩子自始至终怀着一腔浓浓的母爱。七个孩子加上夫妻二人是九张嘴,靠着做粉皮和种地填饱九个人的肚子,生活之拮据可想而知。郭玉英做得最多的是玉米糊和煎饼,几乎没做过的是各种肉。玉米糊好处是便宜管饱,坏处是管不了多久的饱。小六小七不大的时候,看见郭玉英在伙房,就拿着碗和筷子,到她旁边敲,敲得当当响。郭玉英开始赶她们走,时间长了,就不赶了,任凭她们敲,郭玉英该做粉皮做粉皮,该摊煎饼摊煎饼。 很明显这个家里不光小六和小七饿,七个孩子从老大到小七都饿,甚至连郭玉英摊煎饼的时候觉得一阵心悸,想想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饿的。 有那么一天,郭玉英在门口迎着卖粉皮回来的贺清禄,推着车子的贺清禄递给她一个包着一堆烧鸡骨架的油纸包。这个油纸包,是小杨面馆的油纸,这只烧鸡,是小杨面馆旁边老蒋烧鸡的烧鸡。这天下午两个军官在小杨面馆外面支的桌子上吃烧鸡的时候,贺清禄立着担子在旁边小心地看,军官吃完了走人,他才跟店里要了张油纸,把剩下的鸡骨头包好,带回家,最后递给郭玉英。郭玉英回屋悄悄叫来了老大,让他吃烧鸡。 贺清禄看着啃鸡骨头的贺家老大,又看看郭玉英,说:“你也吃。” 郭玉英摇摇头:“我不吃。” 贺家老大抬起头来说:“真好吃。”贺家老大这辈子再被人问什么好吃的时候,答案都是一只吃剩的烧鸡。 前半生郭玉英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干活和养孩子,从干活养一个孩子,到干更多的活养七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去上学,六个闺女在家。即使是养七个孩子的时候,郭玉英白天黑夜种地做粉皮的时候,也去听戏。贺清禄那时候长了半白的头发,还等着买了票听了戏的郭玉英学。只是郭玉英仔仔细细给他学戏的时候,半白头发的贺清禄和年轻时候的贺清禄还是一样满足。 七个孩子都成人了,就没人敲碗给郭玉英听了。不敲碗也不全是因为长大,而是的确不怎么会饿着了,也不怎么吃玉米糊了。不吃玉米糊的儿子闺女接郭玉英去,不用她干活,饭桌上还天天有肉,郭玉英高兴,高兴的不是吃肉,是看见了活泼健康的孙子孙女。郭玉英抱着孙子孙女的时候,习惯性摸兜,里面是她买好了的糖,拿一块给小孩吃。 郭玉英那时住在老大的家里,让她高兴的是,儿子也喜欢听戏、看戏、唱戏。郭玉英爱坐在门外的院子里,有一次门铃响了——她总是坐在那儿,门铃却极少响起来。贺家老大把门打开,迎进来十几个人。郭玉英迷惑地看着他们进来,迷惑地看着他们收拾行头,又迷惑地看着他们排好座位,拿起二胡、京胡、月琴和琵琶,月琴盒子上印着已经模糊不清的几个字:泰安京剧团。 老大拿着京胡:“妈,他们是来给你唱戏的。” 过门一起,许久不听戏的郭玉英想起来了,这是西皮,这是二黄,这是《贵妃醉酒》,这是《空城计》。《二进宫》是清唱的,铜锤花脸郭玉英不认识,但是她分明认识这出戏,开始字慢慢地往外吐,后来就如同一棵古树遒劲的枝叶,冲破了零碎的乐器声奔腾出来。郭玉英看过许多场戏,这是观众最少的一场,也是唱得最好的一场。 1990年左右,郭玉英渐渐有些老年痴呆,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也记不清自己要做什么,唯一记得的,似乎就是摸兜。孙女也有了孩子的郭玉英,见到重孙女,高兴地还去摸兜,但老年痴呆的郭玉英不记得去买糖了,空空如也的兜常常让她觉得不知所措,抱着孩子显得有些难过的样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嘟囔:“我给她点什么吃呢?我给她点什么吃?” 后来每当有小孩要来,儿媳妇给郭玉英穿衣服时,就往她兜里塞一块钱、三块麦芽糖。穿好衣服的郭玉英坐在院里晒太阳,看着外面,眼神有些茫然,可一见小孩来了,精神即刻清醒许多,摸兜又摸到了块麦芽糖——给孩子糖吃,是郭玉英最高兴的时候。 十八岁结婚的郭玉英在青州东高村住过,也在青州石家庄村住过,还在泰安城里住过,一直喜欢看戏和孩子。郭玉英看了很多年的戏,也给贺清禄学了很多年的戏,不是一个人的戏,是两个人一辈子的戏。郭玉英养了七个孩子,老大后来进了机关,女儿有的做生意,有的工作,生活富裕美满也子孙满堂,让她觉得很高兴,比看戏还高兴。 1993年,我的老奶奶郭玉英去世了,享年76岁,前来吊唁的,有儿子女儿几大家子,有青州石家庄村里依然做粉皮的,也有当年看戏认识的戏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