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鲁霞
前些年,买下《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经济起源》一书时,对作者卡尔·波兰尼(1886-1964)的思想一无所知,只是因为他是著名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1891-1976)的兄长,以及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为此书2001年再版时撰写的前言。《大转型》出版于1944年,大陆版的中文译本60多年后才面世。迈克尔·波兰尼兄长的思想是何种面目?斯蒂格利茨为何为50多年前出版的一本旧书撰写前言且赞美有加?买此书,只是因为好奇。
理解卡尔·波兰尼的思想,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可以从市场的“嵌入”与“脱嵌”,以及市场、市场经济、市场社会等几个关键词入手。卡尔·波兰尼认为,在19世纪之前的前资本主义阶段,市场、经济只是社会系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们是“嵌入”在整体社会关系之中的,“直到中世纪结束之时,市场不曾在经济体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但自19世纪以后,随着自发调节、自由放任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长期稳定的社会结构逐渐被打破,“脱嵌”的市场如脱缰的野马,开始脱离乃至凌驾于社会之上。市场由“嵌入”到“脱嵌”的过程,也是市场、市场经济、市场社会的演化过程。当市场“嵌入”在社会之中时,零星的市场尽管存在,却是从属于社会的。随着市场从社会中“脱嵌”,社会的运转反而受市场的支配,社会成为市场社会,并呈现混乱甚至解体的危险。
卡尔·波兰尼认为,若任社会自然发展,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不会必然形成,市场经济体系是经济学家误导和政府强制的结果。从曼德维尔、斯密等人开始,就不断无限夸大市场的重要性,鼓噪私人之恶可成就公共之善,人的自私本性可以实现社会福利的最大化。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以“自发秩序”为由坚决反对政府干涉,其实在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过程中,若无政府的强力干涉,“自发秩序”根本不可能自发形成。卡尔·波兰尼指出,土地、劳动力等这些原本并不是为了买卖的东西所以成了商品,依靠的正是政府的强制力。斯蒂格利茨在“前言”中同样认为,东亚经济的成功,正是因为政府在其中扮演了中心角色；东南亚金融危机中,美国抗议香港特区政府对自由市场的干预,而香港的干预却是成功的。
卡尔·波兰尼对市场原教旨主义的批判毫不留情,认为,“一个自我调节的市场概念,意味着一个十足的乌托邦”,而且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乌托邦”,资本主义的危机、两次世界大战都与市场的“脱嵌”、市场社会的出现有关。人类社会所以没有被“脱嵌”或失控的市场所毁灭,是因为在市场不断扩张的同时,存在一个旨在保护人、自然和生产组织的“反向运动”,社会及其组织正是通过这种“反向运动”对市场进行纠偏和控制,“若不是保护主义的反向运动阻止了这个自我毁灭机制的运行,人类社会可能早就烟消云散了”。
近年来,食品安全问题广受关注。依据自由竞争理论,在充分竞争市场条件下,质优价廉的食品生产企业自然会在竞争中胜出,政府没有监管的必要。事实上,英国政府在19世纪末就对面包房的卫生标准做出规定,美国国会在20世纪初即出台了《联邦肉类检查法》,这都是政府对食品市场的社会性监管。卡尔·波兰尼赞赏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罗伯特·欧文的远见卓识,因为欧文预见到“如果听任市场经济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发展,必将产生巨大而持续的灾难”。在卡尔·波兰尼看来,社会主义其实正是欲把市场的扩张控制在某种确定方向上的一种“反向运动”。
尽管《大转型》与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同年出版,我们对前者的关注却仅是近几年的事情。在波兰尼兄弟之间,我们更熟悉的也是作为自由主义者的迈克尔·波兰尼。有研究者认为,波兰尼兄弟在思想上是“死对头”——一位是社会主义者,一位是自由主义者。如此的判断,显示了某种程度的轻率。事实上,很难得出卡尔·波兰尼反对市场经济的结论,他只是反对市场的无限扩张,意欲把“脱嵌”的市场重新“嵌入”到社会整体关系之中,通过社会的“反向运动”求得社会持续稳定发展。
卡尔·波兰尼的洞识建立在扎实的社会学和经济史的基础之上,同时也得益于他的方法论。他的关于市场的“嵌入”与“脱嵌”理论,把市场、经济作为社会大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来进行思考和把握,体现了有机的整体的思想方法,避免了经济学家的僭妄。世界是一个整体,随着分工的细化,我们却越来越倾向于对它的分割。但就像政治不能决定一切一样,经济也不能决定一切,政治、经济皆非目的本身,而是通向更高目的之途径和手段。
生前寂寞无名的卡尔·波兰尼姗姗来迟,其理论对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却不失借鉴意义。令人称羡的是,匈牙利的波兰尼家族竟为世界贡献了多位杰出的知识人,除了波兰尼兄弟,迈克尔·波兰尼之子还是位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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