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寒风中的大白菜也需要这么一盏灯,照亮它们回家的路。
白菜有大有小。我抓大放小,说的是大白菜,就是贫嘴张大民们的当家菜。 翻检儿时的记忆,在黔南山区,每到冬天,有两种物质需要储存,都与火焰有关。一种是煤,燃烧在小铁炉中,烧水做饭,取暖驱寒;一种是大白菜,占据小圆桌的主要位置,填充一日三餐,是另一种火焰。 那么多的大白菜,乘着马车来到家门口,被一棵一棵地搬下来,又一棵一棵地搬上楼,放在厨房里。它们一律头朝上,倚着墙根,肩并着肩,站成一排,像是仍在生长。穿过一面墙,厨房外是炭池子,横七竖八地躺着刚买来的煤。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室外是煤,室内是大白菜,中间隔着一堵墙,两种火焰听得到彼此的呼吸,窃窃交流着温暖这一家人的体会,白天与黑夜暖暖地交替着走过。 但大白菜远比煤要费心费力。这样说,是因为出了太阳,要一棵一棵地将它们搬下楼,靠在太阳晒得着的墙根,叫阳光在上面耐心地踱踱四方步,这样便于储存,可以一直边吃边等待春天来临。然后再一棵一棵地搬进家,这事偷懒不得,因为它们不能在外头过夜,那样会让它们着凉,冻坏了它们,冻过的它们放到锅里,怎么煮都不烂,嚼起来咯吱咯吱的。晒过了几个日头,它们浑身暖烘烘的,多余的水分流掉了,再存放起来就没问题了。有时它们恰巧与老人们选中了同一块地儿,那儿阳光充沛,俗称“阳窝儿”。他们边晒暖儿边垂头打瞌睡,它们也在做着自己的美梦,谁都不打搅谁,但彼此呼出的气息却泊着阳光飘来荡去,像扯着一根亮晶晶的“秋千”的毛毛虫。 那时物质匮乏,很少吃肉,但母亲总有办法将生活喂养和侍弄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譬如她会做一种“盐蘸”,就是将红红的干辣椒放进烧热的锅里,抄起铲子翻几个跟头,取出在蒜臼子中捣碎了,调些盐巴和酱油。随后煮上一锅清水大白菜,血红清白,夹了白菜在盐蘸里轻轻涮了,穿了一身红衣趁热吃了,既开胃又下饭,就连那没有油星儿的煮白菜的汤,都是那么可口好喝。黔南山区出产一种青口白,从最外头一直绿到最里层,是大白菜中的上品和妙品,吃了还想吃,真是清口得很。 回到鲁南,开始几年进入冬天,仍然储存大白菜。农人们拉着地排车,奔走在大街小巷,车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大白菜,菜上盖着草苫子。父母碰见了就将他们带到楼下,一股脑地称了,再一棵一棵地搬上楼。逢到太阳天,又将它们一棵一棵地搬下来,斜倚在办公楼的南墙根下,那儿是整个院子阳光最充足的地儿。从南方到北方,此情此景,叫我恍若在重温昨日时光。 我最爱吃的是白菜猪肉炖粉条。猪肉是真正的带皮五花肉,红白鲜明,切成半拃宽的片,下到热油里翻炒出了油花,与白菜粉条一锅热烈地炖到一起,像是在热火朝天地开着一堂会。不必说吃,单听那咕嘟咕嘟煮沸的声响,就是一曲最美妙动人的音乐,再闻那拌着菜香肉香粉条香炊烟似的四下飘散的气息,就更令我口水长流了。 渐渐地,塑料大棚自土地上生长了出来,它在自己的空间内营造着自己的气候,催生出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除了没有真正的露水。大概是从那时起,就没人过冬储存大白菜了,既然市场上啥菜都买得到,还费那事干吗?贵就贵吧。 我无数次看到被冷落的它们,簇拥在市场上,在城市街头,身子挨着身子,相互取暖,也相互打气和鼓劲。它们仿佛在瑟瑟寒风中说:没人爱咱们,咱们自己抱成团取暖。它们也的确生来就在抱成团取暖啊,外三层里三层又三层,层层包裹着乳白或嫩黄的菜心。 有一次我乘车路过乡村,隔窗看到雪后的土地上,一蔸一蔸的白菜烂在了地里,它们蔫了,被冻坏了,缩成了一团,倒在了地上。它们自己不会抬脚迈腿拔出自己,面对一天一天逼近的寒冷,无奈地枯萎如一捆烟叶。 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曾经喂大我们如奶娘的大白菜滞销了,一斤大白菜的劳动汗水仅能换得5分钱。农人们蹲在田间地头,面对一地长势良好的大白菜感到茫然,伤透了心的他们暗暗发誓明年再也不种这东西了。从一粒种子开始,一棵大白菜从被种下到收获,差不多要三个月时间,它才能踩着节气的鼓点和韵律,走出土地,来到我们的餐桌。这中间农人们付出的辛苦,非几个动词所能概括,真正的农人是将大白菜当成了自己手底的孩子来种来养的啊。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棵白菜一个窝,窝里深深浅浅灌满的是他们的汗水与期盼。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大白菜被作为实实在在的爱心,像暖流一样在社会上传递着。母亲也买了整整一三轮车的大白菜,刷净了她多年不用的大水缸,腌了满满一缸的酸白菜。 这些相对于那些挣扎在地里的它们,仅仅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就像层层包裹下的白菜心,努力悄悄地开出一茎细碎的花朵,却曾经照耀和温暖了我们的生活。 现在,寒风中的大白菜也需要这么一盏灯,照亮它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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