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年届三十的读者而言,早年阅读村上春树的记忆已不自觉地蜕变成一种遥远的印象,光怪陆离的剧情已不再重要,少年的忧郁与哀愁也已悄然退场。可以说,少年时代的阅读,和到了三十岁上再来看村上春树,感受与兴奋点常常是相去甚远的。
“我今年三十七岁。”在《挪威的森林》的开篇,渡边这样说道。三十岁的自白几乎是村上春树所有主人公的通用台词。那是“耶稣死去的年龄,也许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三十岁的经验常常充满了感召的神秘色彩,“那种声音听来有些模糊,仿佛你正立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般”(《挪威的森林》),“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晴朗的天空,刚刚恢复了绿色草坪的触感,以及棒球发出的悦耳声响。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落下来,我明白无误地接受了它”(《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三十岁的生活不动声色地发生着变化,在《1Q84》中,三十岁的青豆进入了另一个带着问号的世界,与同年的天吾开始了寻找彼此的旅程。三十岁的村上,突然决定放弃之前的生活,要以小说家的身份度过今后漫长的人生。三十三岁的村上开始了跑步生涯,每天十公里,最后,跑步成为了丈量生活的尺度。
或许对于三十岁开始立志写作的村上而言,“寻找人生的分水岭”从一开始就是重要驱动力的写作母题,而“三十岁”也不可回避地成为他写作中的重要的意象,是一扇可以窥见过去与未来的窗口。
有意思的是,作家三十岁前后的体悟的不同,可以从其长篇与短篇的差异中看出些端倪。长篇中,人生蜕变前的青涩迷茫和蜕变后的拘束沉默往往是以两个世界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是生与死的距离,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两极。似乎敏感而乖僻的女孩注定在三十岁前死掉,而活下去的就必须找到存在的理由和蜕变的契机,要在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中做一番抉择。
在长篇中,三十岁的“人生分水岭”既是史前记忆美丽而温柔的坐标,也是面对未来的勇毅与解脱。而村上的短篇,则减少了诗性的意味,更多的是在现实中显示出自我觉醒的钝痛与困境。短篇小说《眠》的主角虽然是个女子(女性视角在村上的小说中并不多见),但也遭遇着典型的村上春树式的境遇。“我年届三十。到了三十岁就会明白,世界不会因为你年满三十而告终结。”“我”自白道。这是一个有丈夫孩子、生活平静、没有纠纷的家庭主妇,但自从在一次清醒的梦境中感觉到自己“腐烂溶化”开始,便“无法入睡,已经到了第十七天”。彻夜失眠非但没有消耗她的体力,反而带给她充裕的时间,她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安娜·卡列尼娜》,不停地游泳、检视身体,晚上她除了端详丈夫的睡脸,更多的是在思考生活、外出徜徉。而丈夫儿子一无所知,似乎除了她,所有人都安详地生活在甜梦之中。“我”已经在转折点上无法回归。
《眠》与写作于早几年的《游泳池边》或许可以进行一番有趣的对照。《游泳池边》讲述了一个把三十五岁作为自己人生转折点的男子,突然决定要以另一种姿态开始下半生的生活。他自白道:“坐在沙发上独自喝啤酒,看了一会儿妻的睡相。一月她刚满三十,仍在分水岭的彼侧,而我已在分水岭的此侧。如此想着,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眠》中的“我”与此相似,以失眠的形态开始了翻越分水岭的征程,而对妻子的变化浑然不知的丈夫,是否还在分水岭的彼侧?又或许安逸的甜梦是所有人的生活表象?还是人生的转折点或早或晚将会到来?
从三十岁上开始跑步继而游泳的村上春树,似乎顺利地翻越了一座座人生分水岭,很自然地,他笔下的人物,也用身体做着相似的尝试。“游泳这项运动是需要一段段区分开来的——指尖触及池壁,同时像海豚一样在水中一跃,一瞬间改变身体方向,再用脚底板狠蹬池壁,冲入后半程二百米。这就是转折……一口气游完四百米,这项作业无疑是黑暗无助的地狱之旅。唯其有转折,他才可以将四百米分成两部分。长长的泳道便是这样被一段段切分下去的……无论事物看起来多么高不可攀,无论与其对抗的自我意志多么渺小可怜,只要五米五米切分下去,都不是不可战胜的。”(《游泳池边》)或许,同样在分水岭两侧的人们,会爱上这样平实的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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