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渡
不见母亲扭秧歌已经两三年了,但在我的梦中,甚至在我发愣的片刻,母亲扭秧歌的情景还时常在我面前闪现。
“母亲”两个字是需要我一辈子来品读的,无论是那遥远的过去,还是短暂的现在,甚至那不知所终的将来,母亲都是我心中一道不容抹去的光环。记得我大学毕业前在一所高中实习,讲的是贾平凹的散文《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母亲印在生活里的点滴只能让他愧疚地回忆。我和很多人说过,我讲这节课时把学生讲哭了,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我自己先哭了,有泪水溢过我的眼角和脸颊,最后降落到课本上,碎了。我当时很想号啕大哭,因为贾平凹有勇气说出的正是我潜在心底没有坦露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欠母亲的太多了,我甚至没有一丁点的能力去帮助病重的她。而母亲还是照样狠狠地惦记着我,我的一丁点的不顺母亲都会暗暗记在心上,每当祭祀的时候,她都会长跪不起,向神像和列祖列宗长久地祈祷,我知道她是在祈祷她远行的儿子平安。
我的欢乐也会在母亲的身上最快地映现,她会手舞足蹈,喜形于色,尽情释放她的幸福和满足。三年前,我成为村里第一个研究生,全家人自然高兴。过年回家,我每天在书房看书,母亲会时不时跑来和我说话,她问我最多的是在学校有没有谈对象,每当这时我都会放下书,故意和母亲逗笑:“妈哎,你不是老说我不要在学校谈恋爱吗?那样会影响学习的。”母亲会走过来,轻轻地打我一下,显得不以为然:“傻小子,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啊,你年龄不小了,自己的事儿该早一点操心了啊。”我继续顽皮:“妈,不急嘛,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呢。”母亲扭过头,花白的头发有几根陷在皱纹里,在额头上它们显出让我心疼的苍老。母亲盯着我,好久说出了一句话:“孩子啊,我能不急吗?你妹妹都已经结婚了呀。”母亲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就像落在院子里的雪,有一种覆盖大地的隐忍和沧桑。我连忙拉住母亲的衣角,轻声地说:“妈哎,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谈对象了。”母亲怔了一下,拧了拧我的耳朵,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我的书桌前,问我长得什么样,是哪里的,什么时候领到家里来,还有点抱怨地说邻居家的谁谁比你小几岁,都把对象领家里来了……母亲虽然嘴上抱怨,但我分明看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爬上她的脸庞。她利索地站起身,脚步轻巧地去忙她的家务了。一整天,母亲的微笑都在脸上毫不掩饰地挂着,嘴上还时不时地哼着她少女时代学来的小戏。
吃过晚饭,我照旧走进书房看书。母亲走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孩子,不能老看书,过年这几天每天晚上咱村秧歌队都在大街上演练,妈陪你去看看?”我笑了,随口说了句有很多书要看呢。正好叔叔家的堂弟妹过来,要和母亲一起去看,母亲才松开我的胳膊,没有再勉强我。
街上秧歌队的锣鼓响起来了,我看书看得专心,这些欢快的锣音和鼓点也被我挤出了耳外。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传来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这些走在雪上的声音清脆、舒缓,在同样清脆、舒缓的锣鼓声的掩映下,现出无法言说的默契和惬意。我轻轻地打开门扉,月亮早已升起来了,在雪的映照下,月光比以前更加皎洁。在洁白的有点像童话的院子里,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着远处锣鼓的节奏来回地扭动,手里还拿着时而展开时而收起的暗红的头巾。我不禁在心里惊异地叫了一声“妈”,母亲还在旁若无人地扭着她的秧歌,她的专注和熟练让我惊喜和着迷,只见她一会儿抖动肩膀,一会儿扭动腰身,一会儿徐徐蹲下又站起,一会儿又不停地变换头巾的高度和样式。
皎洁的月光还在朗照,街上的锣鼓还在回响,扭秧歌的母亲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头,静静地盯着门框里直立的我,然后有点羞涩地低下头,看着被她踏平的雪地。我突然发觉这时的母亲是如此的美,月光随着那朴素的节奏照在她的脸上,额上的皱纹也仿佛被月光抚平,她的一举一动散发着唯有年轻才会洋溢的优雅。母亲扎上手里的头巾,低头走到我的跟前,轻轻地说:“孩子,怎么不好好看书?让你到街上看你不看,妈老了,扭得不好看。”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心里的赞美也没有通过话语来表达。
以后的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在院子里跟着大街上的锣鼓扭秧歌。母亲的秧歌扭得越来越熟练,我在跟前看她居然也不害羞了。有的时候她还叫来堂弟妹一起扭,好奇的侄子也时不时跟在后面学着母亲的架势来回扭动。后来母亲破格加入了村里的秧歌队,在全镇的秧歌表演大赛上拿了奖。
新年的气氛渐渐消散,秧歌队的锣鼓已没有了声响,母亲的秧歌也好久没再扭过。以后的新年,村里虽然还有秧歌队的演练,但是家中有了些许变故,母亲再也没有心情在院子里扭秧歌。每个记忆都会淡忘,每个时刻都会成为过往,唯有母亲在月光下的雪地扭秧歌的情境会镌刻在我的生命中,成为不可磨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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