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裕娇 我小时候没有听过唯美的童话故事,母亲讲的故事大多与贫穷或者饥饿有关,主人公都是我的老姥娘、姥娘和她自己。无聊的时候,我和姐姐总是央求母亲,“再讲个吃不上饭的故事吧。”听完了唏嘘一番,感叹眼下生活的美好,三五十年而已,怎么能如此天翻地覆? 据说,因为饥饿,老姥娘曾把姥娘送人,换了半袋子地瓜干。老姥娘牵着不足十岁的姥娘离家讨饭,路上的树叶树皮都被吃光了,只有石头、沙土、饿得奄奄一息的和已经饿死的人。她们翻山越岭,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河水没过脖颈,但往回走就得饿死,老姥娘求人把姥娘举到头顶上过河……她们也乞讨、帮工,推碾或者拉磨,后来老姥娘就把姥娘留在了一户人家,背着半袋地瓜干走了,她离开的脚步说不上是迟疑还是急促,家里的小儿正等着粮食活命。回到家后,老姥娘日日对着那只袋子抹泪,地瓜干未吃一片,这是用女儿换的,怎么咽得下去!熬了几天,老姥娘又扛着那些地瓜干再次翻山越岭把姥娘换了回来,那时候她的脚步肯定是急促的。 郝峪,一个位于淄博博山区池上镇、地处鲁山北麓的小村落,这里没有多少土地,两侧是山,中间是清澈的溪水和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长约十里,仅有的一点空地上散落着几十户人家。郝峪又按地势分下郝峪、中郝峪和上郝峪,老姥娘家的草屋就在这条山沟沟的尽头——上郝峪。母亲说,单从下郝峪走到上郝峪的老姥娘家就要拐二十一道弯、趟十三次河。 因为贫穷,舅姥爷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天一个女人到家里讨饭,大概是来自更远更穷的地方,老姥娘便把她收留,做了舅姥爷的媳妇。老姥娘积劳成疾,年近半百时双目失明,但依旧烧火做饭、上山打柴,又艰难地过了三十几年,八十岁的时候去世。即便是后来粮食充裕了,她的儿媳也没让她吃过饱饭,她的一生都是饥饿的。 姥娘也挂念着她的娘,可是家里有老老小小十一口人要照顾,姥娘家的饥饿故事也是比比皆是。母亲说,在她的印象里,姥娘几乎整天在柴房里守着炉坑摊煎饼,尽管如此也供不上家里的劳力吃,她们和姥娘只能喝稀得不能再稀的“糊涂”果腹。有一年,趴在柴房里下蛋的老母鸡被烟熏死了,家里吃的盐全靠这只老母鸡下的蛋来换,姥娘既懊恼又心疼,一个劲地抹眼泪。后来,姥娘把鸡炖了,藏在瓮里留给在外地沙厂做苦力的大姨吃,馋嘴的三舅闻着肉味也不敢打开吃一块,等大姨回来的时候鸡肉已经臭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姥娘想着法子找吃的,到山上采苦涩的荆枝种,混杂着没成熟的高粱,在石磨上磨成糊做煎饼。 我问母亲,她什么时候吃上饱饭了?母亲回忆了半天说,12岁的时候,第一回穿棉鞋,那一年冬天没有冻脚,知道了什么是暖和,至于吃的,“糊涂”由着肚子喝,但馒头还吃不上。又过了几年,改革开放,博山建起大大小小许多工厂,母亲受照顾到电机厂当临时工,效益好时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的收入,但她连一毛钱一斤的油条也舍不得买,悉数交给姥爷贴补家用。 现在的郝峪成了桃花溪,山谷里大大小小的山头上栽满了桃树,每年桃花盛开时节,郝峪一片嫣红,像一个浓妆待嫁的少女,远近的人们都来这里游玩赏花。那条山路成了硬化公路,被来往车辆挤得满满当当,似乎比城市道路还喧闹。 一次我陪朋友到郝峪游玩,离开的时候我说,山谷的尽头是我老姥娘家;车行20公里到了泉河村,我说后来我姥娘嫁到了这里;又走了一段到了源泉,我说这是我妈家。朋友笑道,你们四代人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你的跨越最大,从一个小镇到了城市。我在心里想,我的路是最远的却也是最容易的。 每天往返在张店的人民西路上,两侧粗壮的法桐搭起一个绿色的走廊,走在这条路上有种踏实、悠闲的惬意。清晨经过人民公园时,能听到清脆的鸟鸣,能闻到草木的芬芳……我成了一颗种子,在那条二十一道弯的山路上扎根,饮着淄水,想着母亲,在这里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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