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那是作家客居济南太过短暂,没有见过济南的大雪。济南市泰山黄河兼备,易安稼轩共存,阴柔而又阳刚,婉约而又豪放。七里山的柏树,正隐喻着济南的品质。
□左建明
如果说,大明湖是城中湖,那么,英雄山则是名副其实的城中山。它像一条青龙,从泰山那边飞来,由南向北,目光直盯泺口。黄河在召唤它哩。然而,它却在市中区着陆了。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这些姊妹们一把将它扯住。济南已经为它预留了席位。四里山,五里山,六里山,七里山——龙头,龙身,龙尾——这就是它了。
我家就在七里山东麓,玉函路,龙之尾。龙尾摆动着,曲折有致。我的居室恰好被那曲线包括。于是,除了西侧紧靠山体,南边二十米外,竟也是密集的松林,并且与我的阳台持平。正是“头倚七里山,满目碧如翠。”
立冬将至,济南的天空,堆起了厚厚的云。那云从北方平原款款而来,遇到山的阻遏,便懒堕了脚步。天公或许要下场冰凉的雨吧,好把这阑珊的秋意收起?好啊,泉城人喜欢水,喜欢雨。那心情就跟趵突泉一样,雨水多就欢得蹦高高。
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傍晚时分,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这么早的雪!柳树,法桐和毛白杨还没褪尽绿装呢!济南的雪,温暖的雪。
起先,雪花在空中零乱飞舞,尤如一群嘻嘻哈哈胡打乱闹的孩子,不久,它们规矩起来,仿佛听到老师的哨音,排成长队,斜斜地朝地面上奔跑。雪花为什么要拉成美丽的斜线呢?我眼前飘过泛绿的柳枝,我记得它们就是这样斜斜地在春风中飘。但是,眼下并没有风啊。看那雪线的绵密与力道,倘若变成雨,山上山下,将会响起浑厚的鸣响。但这雪却静静的,好似游子归来,沉默无语。
山坡与院落被雪覆盖了。院墙外边,那棵从石缝中挣扎出来的椿树,叶子凋落得早,现在裸露着枝杈,在雪中默然伫立,好像在接受洗礼。几年前,不知为什么,有人竟要砍它,碗口粗的树身挨了好几斧。我心疼得大吼一声:不能砍!那声音有点歇斯底里。还好,总算“刀下留人”。院子南边有块空地,夹在马路与山崖之间,经常上演猫和老鼠的闹剧。原住民总想在那里盖座小楼,城管隔三差五地来制止。这会儿,那片空地也让白雪覆盖,只有几根钢筋还露着脖颈。马路上的雪被碾成水,人与车行色匆匆,在一片白茫茫中,偶尔有人鸣响喇叭:回家,回家!
不经意间,落雪变化了节奏。斜线消失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地坠落,迅疾,迫不及待,敞开心扉,张开双臂,号啕着扑向大地母亲的怀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雪,完全是一个山东大汉的投怀跪拜!让人惊心,让人动魄,让人不知所措!
天空与城市浑沌一体了。路灯与对面商家的霓虹灯适时地亮了起来。雪片红黄绿蓝,尤如万千扶桑,缤纷而下。这时,透过彩色的雪,我看见一个穿粉红羽绒服的姑娘,正沿着前方一条小路往山上爬去。哦,这会儿去爬山?真是奇了!
清晨醒来,朦朦胧胧,仿佛做了一夜的雪梦。赶紧走到阳台上,啊,天空湛蓝,地上银装素裹。山上的侧柏,头顶白雪,“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济南原来如此静谧,如此圣洁,俨然一个童话世界。
我要到山上去!我忽然产生一种青春的冲动。于是,顺着昨晚那个穿粉红色羽绒服姑娘上山的小路,快步爬向山腰。脚下厚厚的积雪平展无痕,女孩的足迹早已复平,今天我无疑是笫一个登山人了。
山上最主要的树种当然是侧柏,往日里,它们坚硬,挺拔,而现在,它们无一例外的弯曲了腰肢,它们的枝叶太密集太丰满,天生就是为了把这雪拥抱得更紧更久长。七里山的松与雪,是青梅竹马,是金童玉女,是天作之合。你放眼四顾吧,一片松雪之恋呐!它们拥抱着,松仰望着雪,雪俯视着松,它们呼吸急促,窃窃低语,充满柔情蜜意。所谓“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那是革命者的豪迈,把雪松对立了。所谓“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那是作家客居济南太过短暂,没有见过济南的大雪。济南是泰山黄河兼备,易安稼轩共存,阴柔而又阳刚,婉约而又豪放。七里山的柏树,正隐喻着济南的品质。
林中的幽蓝色渐渐消淡,树梢上的雪变为绯红。太阳可能从金鸡岭升起来了。篮球大的雪块不时从树上滚落下来,碰巧碎在头顶,钻入脖颈,俏皮的冰凉让我开怀一笑。林中过于寂静了。这时候放声一吼会是怎样?会有雪崩吗?正这么想着,左边的灌木丛中突然就“扑棱棱”飞起一只斑鸠,它盘旋于近处的树顶,树顶全是积雪,没有插足之地,于是转向更高处的树林。望着它身后的一缕雪烟,心想,这是我放飞的那只斑鸠吗?去年冬天,老家的友人送来几只斑鸠,在笼中养了几天,见它们天天啄那铁笼,不惜口角出血,于是赶紧放飞。七里山对它们来说,也是“陈奂生进城”呢。不错,七里山上,从来不断它们的“咕咕”声,当然,还有喜鹊的“喳喳”声,还有芒种时节杜鹃的“布谷”声。于是,七里山更添了生命的灵气。
我没有左拐朝七里山的主峰攀登,我在涧桥上俯瞰了西边的雪城,继续沿着松雪搭建的弧形走廊北行。那是刚刚走过一个斜坡,在左边空旷之处,突然闪出一片艳丽的红色,它们在青松白雪的包围下,仿佛是一束束火焰在舞蹈在燃烧。走近细看,却是一丛丛黄栌在表演。是的,就是它们!从春到夏,它们总是陪衬,它们不过是灌木丛,绿得平常,绿得低矮。然而,它们终于迎来这场早雪。啊,雪中之火,雾里看花,红叶经霜久,依然恋故枝,叠翠烟罗寻旧梦,霜叶红于二月花,原来说的就是您哪!此刻,七里青山,如银白雪,我们都甘作背景,甘作舞台,我们是伴唱,我们是伴舞。您就尽情地秀吧,秀出您的心,秀出您的美!
我是被它诱惑得太深了。它已潜入我心,从内里感动我。生命倘若都像红叶,谢幕竟也那么精采,那真是不枉来世一趟。我甚至想学米芾拜石,匍伏在雪地上,行三拜九叩之礼。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叔,帮个忙好吗?”我蓦然回首,竟是一个穿粉红色羽绒服的姑娘,手里拿着相机。“哦哦,好的好的。”“您哭了?”“没,没事儿。”我赶紧抹了抹眼,果然湿漉漉的。我反问道,“昨晚上山的是你吗?”“您怎知道?”“哦,我就住在山脚下。那么晚了,一个人上山,不怕危险吗?”姑娘笑道:“人只要活着,哪儿都有危险。”“也是。不过,这么大的雪,上山做什么呢?”“听雪!”“听雪?”“我爷爷告诉我,雪有最玄妙的音乐。听雪要到松林中听。”我不禁深感讶异。我不能也不该再往下问了。
太阳跃上东山,积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松林里到处响起“嗒嗒”的雨滴声,大块大块的雪訇然落下。侧柏收起激情,从容地挺起腰杆。整座山林,愈发青翠了。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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