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这是一个注定让人滋味复杂的故事。
有个五十三岁患癌的保安,向同事吐露自己八年来捐助四川孤儿。这件事经过报社与电视台层层发酵后,终于真相大白——所谓的四川孤儿,就是他的亲生骨肉,是已婚的他在十三年前与一位女士偷情的结果。女士把私生女放在四川老家抚养,而他在孩子出生后不断寄钱寄物。他收入不高,寄得也不多,据他自己说:一次几十元。
这故事是与真善美无关的。他对妻子不诚实,对同事及媒体亦然。他说过一个谎,后来又用无数个谎来让这个谎圆满。他不是道德完人,外遇不对,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也是不对的,用几十元买的心安太廉价。他有女儿的照片,我却不知道他有没有亲眼见过女儿,可能是没有吧?有妻有小、经济拮据的人,未必有能力去那么远的地方。而女儿见过他的照片吗?在女儿心目中,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答案可能也不光彩。
但我能说这故事假恶丑吗?也不能。他错了,但他确实在努力补偿,有那么多离婚了一分钱生活费不给的人、对非婚生子女不闻不问的人,论起来,他也不算全无良心。他伤害了很多人,但会忍不住拿出女儿的照片端详,想来他有很深的内疚。他说谎,一方面是想糊弄过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妻子、儿子、前小三与女儿——只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受到了伤害。
他不是情种,没做到忠贞；他也不是有勇气的人,无力成就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他只是——如你如我一般的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爱与欲,也有普通人的猥琐。他的恶不到底,善也是。
这几年,一直流行一种说法,叫“你不够爱我”。异地恋,你不能为我千里迁徙——你不够爱我；你父母不喜欢我,你做不到跟我私奔——你不够爱我；我们相逢恨晚,你不肯为我离婚——你不够爱我。照这个逻辑,这个保安既不够爱他的妻子也不够爱小三,既不够爱儿子也不够爱私生女儿。
我是渐渐才领悟这说法的无厘头:你没上清华——你成绩不够好。这是事实,但我做不到成绩够好,我的智商有上限,我的学习方法也有问题,我想拼命不知如何拼起,我的体力真做不到三更灯火五更鸡。何止我做不到?全中国99%的人都做不到。
爱情也是一样。我不够爱你,这也是事实,但我也做不到“够爱”。我更爱父母家人,我会为你黯然神伤却不能热血沸腾——我的激素水平没那么高,可能跟我的体质有关。我对未来没把握,我更追求事业,我渴望幸福,而不敢一场豪赌赔得血本无归。爱面前设置的门槛越高,需要的“够爱”就越高,同上,全世界99%的人都做不到。
想通这一点,也许对其他人或者自己,能少一点苛责吧?
爱我少一点,爱我久一点,便是我目前的爱情观:不必强求他“够爱”你,狂风暴雨只会引发山洪、冲毁堤坝,却不能满足植物一生需要的所有水分。反而是涓涓细流无声流过,才能灌溉良田,让万物野蛮生长。
若他的爱有瑕疵、有缺陷,如果他行差踏错,当然也是“不够爱”。但是,世上有没有人能一生不犯错?我见过最钢铁意志的减肥者,都难免会有一次以上的暴食。也许,关键在于,错了之后,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弥补、来挽救?
普通人的故事里没有至情至爱,也没有大奸大爱,普通人的爱,那么少,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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