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秋立
前几天冰箱坏了,赶紧换了一台。于是想起旧友岩明。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家砸锅卖铁买的第一个电器不是彩电而是冰箱。因为儿子出生了,最紧要的不是看电视而是吃东西。两口子都是“唯物”主义者,牢记先哲教导,先得保证吃喝拉撒,然后才能看戏听歌。因此,在攒的那点钱只够买一个大件的前提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冰箱。当时冰箱有四大名牌,雪花、香雪海、万宝、双鹿。海尔才刚露头角,在这个圈里还数不着。现在这四大名牌都见不到踪影了,但那时是紧俏品,不好买。幸而有朋友岩明,他在医疗器械站,和制冷企业联系较多,帮着买了个万宝冰箱。155升,双门无霜,豆绿色的,很耐看。
冰箱买回来当然不能放到厨房里,而是和家家户户一样,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来人可显摆,没人来自己看着也舒坦,就像现在买了一件老贵的小叶紫檀或黄花梨。最关心的是什么,用电量。没事就计算“开几停几”,当冰箱启动时,看着表,开多长时间,砰的一下,停机了,又在等着看何时启动。万宝冰箱是风冷的,比直冷的费电,接近开一停一,老是不停机,有点郁闷。其实后来换了直冷冰箱后才发现,风冷的虽然费点电,但比起经常冻成一个大冰疙瘩,需要停机除霜,还是要省心。
冰箱买了后,岩明经常到我家里来,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看冰箱,像是售后回访。他也知道这个冰箱比较费电,好像觉得这事办得不够漂亮,显得有点内疚。有时进门就直奔冰箱,撅着宽宽的屁股,拉出冰箱最下面的储水盒,呼呼地端着跑到水池子旁把水倒掉,说这个很必要,只有这样才可以节电。其实这个储水盒里的水倒不倒和节电毫不搭界。但他这么用心细致,追求完美,着实让我很感动。
我和岩明并非发小,是在下乡时知道了他。因为他和知青哥们儿小蛋儿是同学,小蛋儿经常说他的文学修养很高,和我有一拼。还给我看他写的信。果然,一笔好字,有文采,半文半白,很流畅。我一看,自愧不如。但自尊心摆在那,也不能服输,端着架子不置可否,心里默默佩服这位奇人。后来我上了大学,进了科班,岩明就觉得我特是个人物,于是我也结交了这个小个子、宽屁股,有一对鼓溜溜大眼睛的朋友,来来往往反而比小蛋儿更近乎。
他经常写一些济南名胜的游记在报上发表,如铁公祠、兴国寺之类。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百度谷歌,查个资料很难,只能泡图书馆,查到了也不能剪切,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记下来,然后再加工,写成文章。所以他写这些东西很辛苦。写了拿给我看,我写不了也看不懂,实在说不出一二三。他就拜托让我找个老师指点,捞不着上大学,期望间接地受点教育,“私淑”一下。
找谁呢?得找个教写作的老师。那时大学中文系旗帜鲜明地说不培养作家,教写作的老师不多,也没大有地位。有个教散文的老师整天念叨和杨朔在葡萄架下喝过茶,被同学们哂笑。因此要找个能帮他的老师还真不容易。我印象好的是一位姓陈的老师,工农兵毕业留校,很努力,也喜欢写游记之类的东西,曾领着我们到大明湖大段背老残,唬得我们不轻。我把岩明写的东西给他看,满心希望他能指点指点,给他帮助,或者能灭他一道,体现大学老师的水平。谁知过几天退回来,只说写得不错,动了几个标点,一个字也没改,弄得我很没面子。岩明惴惴地问老师有什么意见,我给他说了,没意见,很好。他还不信,满脸狐疑,似乎我在嘲弄他。
是金子肯定发光,不会老在医药站干推销员。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家省级新闻单位公开招聘采编人员,岩明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学历,就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了进去,变成了人人羡慕的新闻工作者。
我得插一段,岩明文笔好,可不是个文弱书生,很聪明很风趣,社交能力很强。脑袋瓜子反应极快,语速也很快,说事拉呱眉飞色舞,只要有他在就有哈哈的笑声。他经常拿小蛋儿开心。小蛋儿在我们堆里就算是聪明有本事的,但与岩明比,却显得老实木讷,成为他嘲讽的对象。记得他讲小蛋儿帮人打家具的事,就很有趣。上世纪七十年代谁家孩子结婚,家具都是自己做,木匠很吃香,干木匠的人特别多。小蛋儿也能推推刨子拉拉锯,经常搭帮做家具。有一次小蛋儿和几个同学去给朋友帮忙,忙了一天,朋友的父亲请他们吃了饭,又要给他们泡茶喝,小蛋儿很感动,实在不好意思给主人再添麻烦,于是连忙推辞,很真诚地说:“大爷,别倒茶了,又没吃什么好东西。”搞得主人顿时尴尬无话接茬。于是“没吃什么好东西”成了名人名言。直到现在,好朋友请吃完饭要泡茶的时候,我们都会开玩笑地说“又没吃什么好东西,喝什么茶”。
岩明当了记者之后,先搞新闻,又搞专题。凭他的智商和功底,一直干下去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名记或者名编,在新闻界风光一番。但也许他太聪明,太能,这样的人往往不满足,老想一夜成名或一夜暴富。于是不安分,没有定力,不像我们老实巴交的有个饭碗就搂着不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各行各业都兴经商下海,他也没耐住寂寞,停薪留职到海里去了。那时候下海,其实已经晚了三秋,就像炒股在高位接了最后一棒,发财的不多,套牢的不少。我身边也有几个朋友,当时没耐住,非要下海,结果没挣着钱,当官也没份儿,公家的福利房也捞不着,竹篮打水,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腆着脸找原单位领导要求上班,让人家不待见。岩明的情况我不清楚,但一晃十几年泥牛入海,再没有消息。
虽然如此我并不怪罪他。我对朋友一向很宽容,不图非得关键时候两肋插刀,也不非得追求高山流水,梅兰竹菊,在一起觉得有趣就很好。酒肉朋友也不错,有酒有肉聚在一起吹牛,昏天黑地地玩;没有酒肉了,如鸟兽散,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人之常情。朋友一场,曾经快乐过就很好。我从不感慨世态炎凉。我身边这种朋友很多。你手中有权能办点事的时候,整天黏在身边,一旦失去了位置和权力,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照面儿。有一天又用得着了,腆着脸敲门打电话,说从来没有忘了你,一大堆的理由。对此,我从不计较,会打着哈哈就像天天见面一样,依旧还可以是朋友,能帮忙尽量帮忙。
所以,十几年了,我和岩明虽再没有往来,但我记着的还是我们快乐相处的时候,记得他到家里来直奔冰箱,撅着腚拉开储水盒倒水的样子,记得他讲的那些段子。说不定哪一天,门铃一响,门口站着的是岩明,我会很开心地把他迎进来,把十几年不见的缘分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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